几年后,招娣16岁,宇庭九岁了……
时间一晃到了暑假……
母亲说将招娣送到暑假训练营,她还说是免费的。
爷爷、大伯和奶奶都没有反对,反而很是赞同。
但其实母亲想的是让招娣去这一家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招娣外婆家……
想当年……母亲和父亲结婚前,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母亲当初是被人骗了,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父亲……
十几年前,她被人用一句虚妄的承诺骗上婚车,从此把故乡的名字嚼碎,咽进暗无天日的腹腔。
父亲无数次拐弯抹角探听那条血脉,她总用一句"早断了"搪塞,像掸掉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
……
母亲替招娣理刘海,指尖颤抖,却仍固执地把碎发别到耳后。她张了张口,声音几乎被引擎吞没:
"娣娣……照顾好自己……"
招娣点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晒干的麦芒,发不出一点声响。
车门"哐当"阖上,母亲被玻璃窗隔绝,身影迅速浓缩成一粒墨点,夏日炽白的阳光像巨大的橡皮,几下就把她擦得无影无踪。
车子驶出镇口时,招娣回头望见远处河堤上零星的紫云英,在热浪里瑟缩成簇簇火焰。
招娣忽然猜不透母亲究竟在想什么——是让她逃离,还是把更大的谜题推向招娣?
车轮碾过碎石子,每一声脆响都在追问,而答案像被关进后备厢,同尘土一起颠簸,在漫长的柏油路上逐渐发烫……
黄昏尚未降临,招娣已经被送往一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坐标。
车窗外的天空太高、太远,像一张未写完的信纸,空白处正一点点渗出暗色的云。
招娣不知道那背后藏着怎样的屋檐与面孔,只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敲击,像有人固执地叩一扇尚未开启的门——
而门后,会不会是另一座盛夏,另一个无法回头的出口?
招娣数着窗外倒退的桉树,一棵、两棵、三棵……数到第七棵时,招娣再也想不起母亲站在村口的样子,只记得她攥招娣肩膀的五指,像五枚冰凉的钉子,把招娣钉进这辆开往未知的大铁盒里。
“娣娣,别睡,外婆家快到了。”
售票女士用方言喊着招娣。但这人其实就是邻居家的阿姨,招娣应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像一块没嚼碎的饭团。
其实招娣并没有睡,她只是把眼皮眯成一条缝,好让泪水在睫毛的栅栏里兜圈子,不让它们越狱。
车停在一株歪脖子老槐下,蝉声轰然炸开,仿佛有人把滚烫的铜豆撒进油锅。
招娣踩上尘土,阳光像一面碎镜,刺得眼眶生疼。槐枝垂下细长的影子,像一条套索,在招娣脚边晃荡。
“你就是娣娣吧?”
声音从蝉鸣的缝隙里漏下来,软得像刚化开的麦芽糖。
招娣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槐影里,长发泻到腰际,黑得发蓝,像夏夜暴雨前的乌云。
她穿一件月白无袖衫,风一吹,布料贴在身上,显出肋骨柔和的弧线,像一柄被月光磨薄的玉梳。
她向招娣伸手,掌心朝上,纹路干净,生命线一路开到手腕,没有岔枝——那是一双被命运宠爱的手。
“我是你小姨。”她说。
招娣把自己缩得更小,指尖在包带上抠出一个潮湿的月牙。
小姨的笑意却像井水,不管不顾地漫过来,凉丝丝地没过招娣的脚踝。
她牵着招娣,掌心贴着掌心,温度像一盏偷偷移近的灯,把招娣心里那块长年结霜的玻璃烘出一道裂纹。
槐影向后退去,蝉声被脚步声踩碎。招娣回头,长途客车已空,尘土缓缓落回路面,像一场无声的雪,把来时的脚印埋得干净。
招娣忽然明白,母亲把招娣交出去的同时,也把那个叫“娣娣”的女孩留在原地,如今往外婆家走去的,不过是一具被重新命名的空壳。
石板路在脚下发出微凉的叹息,缝隙里钻出细碎的青苔,像谁打翻了一罐陈年的墨。两侧土墙低矮,墙头嵌着碎瓷,蓝白相间,在太阳下闪成一片晃眼的海。
小姨的步伐轻,鞋底几乎不沾尘土,招娣却被自己的影子绊住,每一步都踩得极重,仿佛要把路面踏出坑来,好让记忆有处可栖。
“外婆可想你了。”小姨说。声音被风揉碎,飘到前面,像给空气撒了一把糖霜。
招娣抬眼,看见门槛上坐着一只黄猫,尾巴盘在爪前,瞳孔竖成一条细线,像一道被刀划开的黑夜。
它打量招娣,目光冷而旧,仿佛早已看透招娣身上携带的晦气——女孩子,赔钱货,吃里扒外的种子。
招娣喉咙发紧,脚步迟疑,小姨却把招娣手一攥,像拎起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雀,径直跨过门槛。
屋内比外头暗,像有人把阳光挡在纱帘之外,只剩一把浮动的金粉。
风是温的。沙发旁,一位老妇人端坐,银发被窗棂切出的光斑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像被岁月反刍过的茧。
她穿一件洗得发软的棉布衫,领口别着一枚橄榄核雕的小鱼,鱼尾翘成一枚倔强的钩。
“娣娣,来,到外婆这来。”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布料陷下去,又缓缓弹起,像一张无声张开的网。
招娣挪过去,膝盖相撞,发出极轻的“咔”声,像两根干树枝在夜里悄悄折断。
外婆的手覆上招娣的手背,掌心纹路纵横,像一张被揉皱又抚平的旧地图,每一条沟壑都写着“活下去”三个字。
“真像你妈小时候……”
她的指尖在招娣眉心停留,温度透过皮肤,像一粒火星落在久旱的荒原。
“娣娣呀,这些年在外婆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好不好?”
声音轻得像在问一只受惊的雀。
招娣张开口,却听见自己喉咙里锁着一条铁链,哗啦一响,又缩回黑暗。
说什么呢?
说大伯喝醉后把碗砸向招娣的影子,说爷爷把蒸好的鸡蛋羹先给弟弟,再给招娣兑水的汤?
还是说夜里招娣把自己蜷成一粒蚕豆,数着窗户漏下的月光,一遍遍写母亲的名字,写到泪水把枕头浸湿?
话到舌尖,却化成一块滚烫的炭,吐不出,咽不下,只能在口腔里灼出一口沉默的井。
黄猫不知何时踱进来,尾巴扫过招娣的脚踝,毛刺刺的,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安慰。
窗外,蝉声忽然停了,世界陷入一种透明的寂静,仿佛有人在空中摁下暂停键。
就在这暂停里,招娣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空屋里敲一面生锈的锣。
外婆的手仍覆在招娣手上,温度持续渗入,像一场无声的灌溉。招娣偷偷抬眼,看见她眼角悬着一滴泪,迟迟不落,像一粒被时光卡住的琥珀。
小姨不知何时退到门边,身影被光线削薄,只剩一道柔和的轮廓。
她静静看着我们,目光像一盏罩了纱的灯,不刺眼,却照得人心口发酸。
墙上的老挂钟突然“咔嗒”一声,秒针向前啃了一格,停滞的世界重新松动。
外婆深吸一口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院外传来一阵突兀的犬吠,凶猛、短促,像一把钝刀划破绸缎。
小姨猛地回头,发丝甩出一道黑亮的弧线。黄猫脊背拱起,瞳孔缩成针尖,死死盯住门外那片晃动的光斑。
招娣屏住呼吸,指尖在老人掌心里微微发颤。那犬吠声里,夹杂着男人粗哑的呵斥,以及铁链拖过石板的冷响——一声又一声,像某种旧日的判决,正穿过午后的热浪,朝这座老屋逼近。
外婆的手突然收紧,指节发白,像要把招娣捏进她的骨缝。
小姨快步走向门口,月白衫子被风鼓起,像一面迎风的帆。
招娣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狂奔,却分不清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究竟来自门外,还是来自招娣体内那条被惊醒的、暗河般的记忆。
阳光在门槛上折断,灰尘在光柱里翻涌。一切尚未开始,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而此刻,招娣唯一能做的,是屏住呼吸,等待那扇门被推开——等待它告诉,被母亲送走的那个“娣娣”,究竟会被这片乡土重新雕刻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