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笼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招娣已经在外婆家生活了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里，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她对外婆和小姨也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她们都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但是转眼间，暑假快过去了外婆看着招娣，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缔缔呀……暑假要结束了……你要回你那个家了……”她紧紧握着招娣的手，不舍得放开……

外婆攥着招娣的手，枯枝般的指骨却蓄着整季稻穗的力气。

招娣手背被勒得发痛，可那痛是暖的。

招娣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不要相信他们。

那几个字像锈钉，一根一根敲进招娣骨缝，夜里翻身都听见钝响。

可外婆的掌纹里藏着星图，纵横都是为招娣照路的微光。

招娣分不出哪条是真，哪条是假，只觉胸口被两股相反的潮力撕扯，心率乱成暴雨打窗。

“外婆知道，你妈妈肯定跟你什么……但是外婆真的想让你留在这里……”

她声音颤得像麦芒，轻轻就能折断。招娣抬眼，看见她浑浊的瞳孔里晃着一个小小的招娣，那影子被泪光拉得变形，像随时会碎。

稻田尽头，天空蓝得残忍，没有一丝云肯替招娣遮一遮。

招娣忽然害怕，如果点头，母亲会不会被那些人的斥骂钉在客厅正中；如果摇头，外婆会不会在夜里抱着招娣的空枕，一声声唤缔缔，却再无人应。

外婆把一张薄薄的卡塞进招娣掌心。那卡冰冷，却像突然长出倒刺，勾得招娣指节发颤。

“外婆年纪大了……缔缔将来考个好大学，早点带着你妈离开……”

一句话，她把后半生所有的盼望都压进这张小小的卡中。

招娣低头，看见卡面闪着微光，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萤火，又像刀锋上最后一点冷冽。

招娣忽然明白，从今往后，招娣的每一次呼吸都要为这承诺计数。

“傻孩子，别哭……外婆会一直关注你的……不管你在哪里……”

她伸手抹招娣的泪，指腹粗粝，却带着柴火味。那味道钻进招娣鼻腔，一路烫到心底，像冬日烤熟的番薯，裂开焦甜的口，软得叫人站不稳。

招娣终究被牵往车站。尘土扬起，像一场小型沙暴，卷走脚边残叶，也卷走招娣最后的退路。

外婆与小姨一左一右护着招娣，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长到几乎伸回那座木门，伸回一个月里所有被纵容的清晨与傍晚。

车门“嘭”地合上，像无情的铡刀。世界忽然被切成两半：一半留在她们脚边，一半载着招娣缓缓移动。

“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外婆的声音被车窗滤得模糊，却像细针穿透玻璃，一根一根钉进耳膜。

招娣趴在窗上，拼命挥手，掌心那张卡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快要烂进招娣的血肉。

树影倒退，稻田倒退，她们的轮廓被暮霭一点点吞没。

招娣咬住手背，不敢哭出声，怕一松口，心脏就会随那声呜咽一起蹦出来，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被车轮碾成无声的肉泥。

黄昏压进车内，灯管闪了几下才亮。惨白的灯光下，招娣的脸像被漂过的纸，没有一点血色。窗外夜色愈沉，像有人不断往天空泼墨，连星子都被稀释得黯淡。

招娣不知前方是什么。也许是爷爷摔碎的茶碗，也许是母亲青紫的眼角。

可招娣知道，招娣必须带着外婆塞给我的那束萤火，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去照亮她和我母亲都未能逃出的那间屋子。

车颠簸了一下，招娣猛地回神，低头看见掌心的卡被指甲划出细痕。

那痕迹像一道裂开的门缝，里面透出幽微的光——光里，外婆仍站在稻浪尽头，对招娣伸着手，像随时会把招娣再拉回那片温热土地。

而车子，仍在未知的黑暗里疾驰，没有停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