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卡

黛媤坐到床沿，指尖摸到床板上用铅笔刻的“招娣”——那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发毛，像两株被踩倒的蒲公英。

黛媤摩挲它们，忽然胸腔里涌上一股滚烫，几乎要烫伤喉咙。

“以后……我就是黛媤了……”黛媤低声念，声音轻得像给尘埃让路。

可就在那细若游丝的声线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潮润的芽香。

门缝被悄悄推开，母亲瘦削的身影剪进来，剪碎一地暮色。她掌心托着一枚发卡，红宝石在幽暗里凝成一滴不肯坠落的血。

“黛媤，把这个戴上。”

黛媤伸手，指尖先触到金属的冰凉，再触到宝石的圆润，像触到一条被岁月打磨得极其温柔的河流。

那一瞬，外婆的笑声仿佛从河流深处浮上来，带着晒过谷场的稻香。

母亲将发卡别进黛媤的发间，动作轻得像在安置一枚易碎的月亮。

“这个发卡……是你外婆给妈妈做的……现在……妈妈把它给你……”

镜子里，红宝石嵌在黑发之间，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黛媤怔怔望着，忽然看见外婆站在火里，皱纹像田垄一样柔软。

眼眶毫无预兆地涨潮，黛媤慌忙低头，却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背后绕过来，像一条绸带，轻轻缚住黛媤颤抖的肩。

“妈妈给你戴上这个发卡，就是希望你能像它一样，永远闪耀着光芒……”

黛媤转身，扑进她怀里。

母亲的身上仍旧是皂角与米汤混合的味道，像童年时晒过太阳的棉被，一下子把我整个裹住。

“妈妈……”黛媤喊，声音碎成齑粉。

“别哭，别哭……妈妈给你戴上这个发卡，就是希望你永远开心，永远像个小太阳……”

她拍着黛媤的背，节奏缓慢，像拍一只受惊的雀。

黛媤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她的掌纹共振，咚、咚、咚——每一声都在重复一个刚刚诞生的名字：黛媤。

夜彻底降下来，窗棂外只剩风在拨弄铁皮雨棚，发出空罐头般的回响。

（几年后，黛媤十八岁了……）

十八岁黛媤的轮廓被台灯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粉墙上，像一株正在拔节的竹。

母亲替黛媤拢了拢鬓发，指尖掠过红宝石时，忽然停住。

“你外婆说，红色能镇住命里的煞。”她声音低下去，像被夜色泡软。

“女孩子命硬，得用东西压着。”

黛媤抬眼，撞进她眸底那口深井——井里漂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也漂着一层说不出口的歉疚。

那一刻，黛媤懂了：她要把被轻视的女儿，重新打磨成一枚可以照人的月亮。

可就在红宝石折射的碎光里，黛媤瞥见门边阴影里站着另一个人——父亲。

他手里攥着一张被揉皱的纸，指节发白。纸角垂下，隐约可见“大学录取通知书”几个粗黑字体。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那纸在他指间颤栗，像一尾离水的鱼。

他没有出声，只是盯着黛媤发间的红光，瞳孔里浮出一层陌生的冷。

黛媤忽然觉得那枚发卡变得滚烫，像一枚被偷偷塞进掌心的烙铁。

母亲背对着门，毫无察觉，仍在低声絮语：“明天咱娘俩去河边，把旧名字随水放走……”

黛媤却再也听不清她后面的话。耳边只剩父亲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像钝锯，锯着夜色。

红宝石在发间微微震颤，仿佛感知到某种即将降临的断裂。

窗外，风忽然转向，带着河水的腥气扑进来，吹得台灯摇晃，把黛媤和母亲的影子剪成两截。

黛媤伸手按住发夹，指尖触到金属尖锐的齿——它正一寸寸嵌进黛媤的发隙，像一枚暗哑的钉，把黛媤钉在未知的前路上。

而父亲仍立在黑暗里，那张纸在他掌心发出极轻的窸窣，像一声被扼住的呜咽。

没有人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究竟会是“黛媤”，还是重新被唤回“招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