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苍苍的云贵高原东北边缘,云川东如同一块被时光遗忘的伤疤,静默地躺在天地间。
这儿,是巨人的墓场,是自然肆意咆哮的舞台。赤色的山峰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剑戟。
十里不同天,一山分四季。夏日骄阳似火,暴雨却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打着这片干裂的土地。
雨水在光秃秃的山头汇聚成浑浊洪流,怒吼着冲下山涧,裹挟着巨石泥沙,如雷奔电激般肆虐!
浑浊的泥龙在干涸的河床上疯狂舞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涛声咆哮、巨石撞击、雷鸣霹雳,共同奏响了一曲毁灭的乐章,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穷山恶水,九灾十八难……”“八山一水一分田,半分交通半分险……”当龙阳荣踏上这片土地时,这些老人们形容川东的话语变得无比真实且残酷。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春风已吹绿许多角落,春城、林林、安安都焕然一新,沿海更是成为炫目的传奇。但在云川东这高原深处的褶皱里,时光好像停滞了二十年。荒芜、闭塞、贫困、落后,像沉重的铁箍,紧紧勒住川东的咽喉。
龙阳荣,新上任的川东县长,年仅二十四岁,热血与棱角鲜明得如同锋锐的刀刃。他独自一人,身着半旧灰色中山装,头戴新编草帽,站在川东小城入口那条破败的国道上。手指轻轻拂过路边被风雨侵蚀成灰褐色的巨石,另一只手抬至眉梢,遮挡从山巅直射下来的刺目光芒。
眼前的景象比文字描述更加令人心惊!浓厚灰尘几乎凝滞在空气中,脚下所谓的“路”,像是在绝壁边缘蜿蜒的蛇。浑浊江水在深谷里奔腾呜咽,两侧峭壁高耸入云,巨大的阴影让人喘不过气。
远处,山峦叠嶂,在层层山峦之上,零星的土坯村落犹如巨人随意洒落的泥点,嵌在崖壁间、挂在山脊上。
龙阳荣的手掌微微颤抖起来。尽管已做足准备,可当这浸透苦难气息的景象真实出现在眼前时,心脏仿佛被冰冷大手攥紧!
年轻的县长喉头滚动,深吸一口混杂土腥与腐叶气味的空气,试图压住翻涌的酸涩。
是初临绝地的震撼?是目睹民生多艰的刺痛?还是肩上千钧重担的沉重?复杂心绪像藤蔓缠绕着他炽热的心。
“不是数字,是活生生的人……就在那片片危崖之上,承受着贫穷和自然的双重煎熬。”
龙阳荣悄然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刺痛让他清醒,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开始在心中冲撞——“改变这里!必须改变这里!”
他目光灼灼,扫视着山势下挣扎求存的小村庄,一个念头迅速成型,坚定又迫切:
“暗访!必须走到乡亲们中间,摸清这‘穷根’究竟扎得多深!”
然而,看向那些与悬崖峭壁融为一体的山寨,他眉头骤然拧紧。巍巍群山瞬间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派车?必然惊动地方陪同,官样文章只会掩埋真相。亲自去?这山路……简直是在悬崖边上行走生死线!
“不管了!”他猛地咬牙。肩上千钧重担,心中沸腾热血,不容退缩。深吸一口气,他压低草帽,决然转身,迈开稳健步伐,朝着蜷缩在山坳里的川东小城走去。
县城比想象中小得多,也更破败。主街狭窄坑洼,像苟延残喘的灰蛇,歪歪扭扭从山脚爬到半山腰。街道两旁瓦房铺面杂乱低矮,土墙斑驳,门窗朽旧。行人衣着灰暗破旧,脸上满是疲惫麻木,步履匆匆带着暮气。
龙阳荣走到半山腰小广场,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呼吸粗重,双腿沉重如铅。环顾四周,视线被破败房屋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阵带酸腐发酵味道传来。他循味望去——路边简易棚子下挂着块木牌,写着“张大婶凉粉”。这大概就是川东城唯一的“农贸市场”了。
棚子里冷清得很,寥寥几个挑空箩筐的村民挤在油污发亮的小木桌旁,捧着粗瓷大碗呲溜呲溜吃得正香,说着他半懂不懂、粗粝响亮的本地话。
嗓子干得冒烟的龙阳荣拖着疲惫双腿走进棚子,在吱呀作响的小板凳上坐下。
“老板娘,”他沙哑地喊道,“来碗酸凉粉,再来杯茶水。”
系粗布围裙的老板娘脸黝黑,手脚麻利,嗓门比男人还亮:“诶!来了!小伙子,重酸重辣(东川土话,指多辣)还是少来点?”
“随您意思,能解渴就成。”他挤出个笑容,却被旁边食客交谈吸引。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农妇捧着几乎没动几口的凉粉,嘶哑抱怨:“过不得了!家里缸底朝天,一粒米都没了。老天爷不开眼,病折磨人,熬到卫生院门口,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个铁币儿,只能往回爬……”
“嗐!”邻桌瘦高个大婶狠狠撂下筷子,尖利声音像竹签划破棚顶:“我们家那几亩山地,一场大雨,泥汤子全刮跑了!住了几十年的老屋也摇摇晃晃,破洞漏得像筛子,眼瞅着哪天就塌了活埋人!”
刺耳的抱怨字字戳心。龙阳荣微微前倾身子关切问道:“大婶,你们是哪个寨子的?”
老妇吃力抬起浑浊眼睛:“她是大梁子……我是干海子……”
“远么?有路通车么?”他急切追问。
老板娘端来凉粉和浑浊凉茶,听见他口音和外乡人的问话,上下打量几眼,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小伙子,你这穿着谈吐,大城市来的吧?头一回来这山旮旯?探亲还是玩来的?”
龙阳荣平静回答:“是学生,听人说川东山大谷深,想来看看。老板娘是本地通,能说说这里情况么?”
“哈哈!”老板娘一听是“大城市的学生”,笑得更响亮,带着川东人的直爽和苦涩自嘲,“是该看看!真该让外头人都看看咱这穷得掉渣的地方!除了光秃秃的烂石头大荒山还能有啥?穷啊!穷得叮当响!”
她话锋一转,带着揶揄:“不过小伙儿,别看地方穷,咱川东姑娘可水灵呢!要不给你介绍一个带回春城当媳妇?”
说完自己哈哈笑起来,笑完眼神黯淡,压低声音补充:“春城是好地方!可别往落雪、拖卡那几道大山沟钻!那才叫人间地狱,吓死你!”
“真有那么吓人?”龙阳荣心猛地一沉。连本地人都谈之色变的地方,该是何等绝境?一丝寒意顺着脊梁爬上后颈。
他快速吃完凉粉——粉条粗粝,酸辣呛口,茶也苦涩不堪。搁下碗,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拍在油腻桌上。“老板娘,钱不用找了。谢您的凉粉,下次还来吃!”说罢不等老板娘找零起身大步流星跨出小棚。
“哎!使不得使不得!”老板娘抓起毛票喊着追出来,可龙阳荣的身影已融入稀拉行人中,脚步坚定地踏着石板路,背影被街道上升的山势拉长,留下清晰足音,仿佛要踏碎这片土地的绝望。
路过挂着“川东县人民政府”斑驳木牌的三层砖混小楼时,仅短暂驻足。红砖办公楼在小城里鹤立鸡群,更像无声嘲讽。他的目光只停留几秒便再次启程,绕向城区边缘,那里有更接近现实的破败荒凉。
莽莽群山吞噬残阳,牯牛山顶只剩一丝霞光,像垂死者最后余烬。暮色迅速弥漫小城,一切被涂抹成压抑的深灰。
疲惫拖垮筋骨,龙阳荣才摸到城边挂着昏暗白炽灯泡的简陋建筑——川东县第一招待所。208房间门虚掩着。
“龙县长!您可算回来了!”秘书小姜迎上来递上湿毛巾,“徒步一整天太辛苦了!快擦把脸歇歇脚!”
龙阳荣瘫坐在木椅上,腿像灌了铅,龇牙揉捏酸痛小腿肚子,声音带着疲惫:“小姜,这条件能洗个热水澡吗?再不济弄盆热水泡泡脚,骨头快走散了!”
小姜看着领导疲惫的样子无奈笑了:“龙县长,楼下有个澡塘子,大伙儿公用,条件简陋。要不我陪您下去凑合一下?”
穿过阴暗狭窄走廊,推开吱呀作响大门,一股陈旧水汽、劣质肥皂和霉味的混浊气息扑面而来。所谓“澡塘”只是铺了水泥的大水池,池壁爬满暗绿苔痕,白炽灯昏黄照着水气弥漫空间,水管锈迹斑斑滴水。
“这……”小姜倒抽一口凉气窘迫抱怨,“这是全县‘最好’的招待所了?条件也太……唉……”
看着小姜为难心疼的表情,龙阳荣反倒咧嘴露出疲惫坦然的笑容摆摆手:“算啦!跟大山里窝棚比,这儿好歹有遮风顶。亲眼所见才知道工作艰难千倍。记住这感觉,小姜同志,这是咱们战斗的起点!”声音不大却带着决绝。
清洗完回到散发着霉味的208房间,两人刚就着灯光摊开笔记准备交流,突然房门被敲响,带着急促和不耐烦。
“谁?什么事?”小姜警觉站起身扶门框问。
门拉开一道缝,门口站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她们脸上的脂粉在昏暗灯光下有些刺眼,一个女子扫过房间里简单陈设和年轻的龙阳荣、小姜,压低声音带着娇媚:“哥,我们晚上服务的。看两位大哥远道而来,让妹子们伺候歇歇脚松快松快呗?价钱好说……”
这话太突兀,小姜先是愕然,接着想笑,迅速关上门只剩一条缝,回头看向龙阳荣故意拖长调子带着促狭嚷:“龙——县——长——您听见了吗?这服务……送上门了,一片赤诚之心,咱是不是得给点面子?”
龙阳荣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疲惫感被这荒诞直白的一出冲淡大半,憋不住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有力震得房梁灰尘簌簌落下。
门外女子听到“龙县长”三字脸色惨白,慌忙逃窜,脚步声远去,屋里两个年轻干部对视一眼爆发出更狂放的大笑,久久回荡在这个破败狭小的空间里。
窗外,无尽黑暗群山沉默着,考验着每一个试图改变这里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