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惊心，山村行

山村行，一路惊心

夏日的山城，晨曦总是一刀劈开夜幕。龙阳荣在破晓时分就睁开了眼，窗外的薄雾正被初阳撕碎，光影如刀，刻进这个年轻县长的眼底。

与姜秘书在旅社门口作别，两人便分道扬镳。姜秘书一头扎进邻近的村落去访贫问苦，而龙阳荣，却独自踏上了一条更崎岖的路——目标直指金沙江深处，那传说中穷得只剩石头的偏远山村。

**【旧车站，暗风波】**

川东车站弥漫着机油和汗味的老旧气味。几辆斑驳的客车停在砂石地里，漆皮翻卷，像被打残的铁兽。人群像潮水般挤在车门前，嘈杂、拥挤、浑浊。

龙阳荣目光锁定那辆写着“拖卡”的班车。他深吸一口气，瘦高的身影挤进人堆，泥泞的解放鞋踩过湿漉漉的地面，终于艰难地钻进了车厢——闷热、浑浊，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陈年霉味。

车厢意外的空旷。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山民，老的老，小的小，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空位很多，车皮锈迹都看得一清二楚。

“铃——！”尖锐的铃声撕裂寂静。

柴油引擎发出病入膏肓般的低吼，一股呛人的黑烟喷涌着弥漫在车站。破旧的客车碾过坑洼，像一头负伤的兽，冲进了浓白的晨雾，将车站的冷清远远抛在后面。

**【险山恶水乱石滩】**

龙阳荣靠着车窗，凝望外面。

车轮碾着干涸的河床向北爬行，驶过一座跨江铁桥。几里砂石路后，前方陡然拔起连绵的峰峦，像剃光了头骨的巨人脊梁。

车窗外，景象惊心动魄！

东西奔腾的大江与南北咆哮的长河在此轰然相撞，生生冲出一片无边无际的乱石河滩！江水在这里发了狂，浑浊的浪卷着白色泡沫，在乱石堆中撕咬、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极低的河床与周遭高耸入云的峰峦形成巨大落差。那些山壁，如刀砍斧劈，寸草不生，裸露的青黑色岩体在晨光里泛着冰冷的光泽，一股磅礴、蛮荒又令人窒息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客车喘着粗气向上攀爬，引擎嘶鸣如绝望的老牛。每一次剧烈颠簸，都让人疑心车体会瞬间散架。

山谷一片死寂荒芜，甚至找不到几棵像样的大树。贫瘠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龙阳荣的心脏最深处。

一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一道长坡。

**【寒村初遇，人心微暖】**

坡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寒村瑟缩在蜿蜒砂石路边——只有寥寥三四户人家。土坯墙的屋子歪歪斜斜，仿佛风大一点就会倒塌。公路旁几棵歪脖子老梨树倒是顽强，枝头挂满沉甸甸青梨，压弯了枝干，也压弯了树下几个翘首以盼山民的脊梁。

“吱嘎——”客车猛地刹住。

等候的村民如蚁附膻般涌来，大箩筐小包裹被迅速传递。就在这时，一个魁梧身影拨开人群，大大咧咧坐到了龙阳荣身边。

汉子约莫四十出头，国字脸，皮肤黝黑，一双手布满老茧。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冲着龙阳荣笑了笑：“娃子，探亲？还是奔江边来耍子？”声音洪亮，带着浓郁的川东风味，“瞧你这模样，城里来的吧？有良心才会来这儿！”

全车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龙阳荣身上，连司机都在后视镜里好奇偷瞄。

龙阳荣心中一凛，暗道正题来了。他面上挤出温润笑容：“学生，写论文，研究红军过金沙江那段历史，想来实地看看。”

“红军过江？” 大汉眼睛一亮，嗓门拔得更高！

“嘿！那可是咱山民的功劳！前些年上头的大干部还特意找了帮忙的老乡，给钱给东西，还接到城里享福咯！碉堡还在拖卡那儿立着呐！不过嘛，”他声音低了些，拍拍龙阳荣肩膀，“那边村寨，西瓜地、大梁子、桃园子……穷啊！赤贫！”

龙阳荣的心往下沉，眼神却平静：“大叔，乡亲们……吃得饱饭么？穿得暖么？”

大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嘴角下撇：“山高路险，地里刨不出东西！粮食收得少，公粮还得交！缺衣少食的多得很！大姑娘都没件齐整衣裳！吃食？”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粝，“四个月米，四个月苞谷糊糊，四个月红苕疙瘩，四个月发霉的麦糠！”

死寂。

车厢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引擎的喘息。龙阳荣感觉喉咙像是被那麦糠堵住，眼眶发酸：“竟……竟然还在这样……”

阴云遮住了年轻的脸，也让整个车厢的空气凝结成冰。

大汉看着龙阳荣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难掩的震动，心中暗赞一声。大巴掌重重拍在龙阳荣肩膀上，啪地一声脆响：“娃子，你这心气儿，对味！等大叔办完事，带你好好转转！”

话音未落，客车剧烈一晃，停住了。

路边几间土屋围出一个简易水铺。

司机嘶哑着喊：“歇脚！上厕所！加水！”

龙阳荣心中那股沉郁正无处发，立刻接口道：“乡亲们，相遇是缘！热茶润喉，我请客！”声音清朗有力，瞬间打破了死寂。

热气腾腾的大碗粗茶被递到每个人手中。

“老板，多少钱？”龙阳荣伸手摸向衣兜。

油腻腻的柜台后，胖老板眯着眼：“一毛一碗，整三块！”

龙阳荣的手在裤兜、上衣兜来回摸了几遍，空空如也。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幸好，他赶紧从随身的大挎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

众人目光复杂，窃窃私语：“小兄弟，怕是…被顺走了吧？”

在车站丢钱包？在这条线上，家常便饭！

龙阳荣脑中电光一闪，上车时那股刻意的拥挤……他深吸口气，面上反而镇定下来，转向邻座：“大叔，附近可有地方能打电话？”

汉子摇头，眉宇间带着窘迫：“得去车站才有。”他利落地掏出个油腻的钱袋，抽出几张票子，“先用！甭推！做点小买卖，叔不缺这点！这年头鸡鸣狗盗的多，但咱山里人，再穷！脊梁骨也得是直的！”他越说越激动，手指车窗外的铁壁群山，须发微张。

龙阳荣心头一热，轻轻按住他捏着钱、微微发抖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坚定地把钱推回去：“大叔！”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您是我进山遇到的第一个川东人！这份磊落，我记在心里了。不打紧，回头我让同学送来。”

两人相视，粗糙与年轻的脸上，都闪过一丝惺惺相惜的光芒。

客车加水结束，沉闷地重新启动。

窗外，绵延的荒山仿佛永无尽头。陡峭的岩壁寸草不生，狭窄的砂石路基下，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雾气弥漫的万丈深渊……

破旧的中巴，像一只固执的甲虫，继续缓慢而顽强地向上蠕行。前路是未知的险恶，还有那悬而未决的钱包……一股隐隐的疑云笼罩在龙阳荣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