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电影化的运镜进行改写*
龙阳荣把那句话狠狠咬在齿间,“定要让这里换个天!”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山石碾过铁轨般沉闷。窗外呼啸的山风裹挟着破旧客车的引擎嘶吼,与浪涛拍击峭壁的闷响交织,在山谷里滚出一串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的额头几乎贴上布满泥点的车窗,目光缓缓扫过连绵的群山。陡峭的山壁如刀削斧劈,森白岩石直刺云霄,看得人脊背发寒;而那些匍匐的山脉,则像某种巨兽的脊背,灰褐的躯体延展到天际,无形中给每个眺望者的心头压上一块巨石。忽然,岩缝间一抹倔强的绿闯入视线。几株雪松扎根绝壁,墨绿枝叶在风里颤动,仿佛在向天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更耀眼的是灌木杜鹃,矮小的枝干上爆开大片玫红、艳紫,如同在贫瘠的岩缝里烧起一团团火苗。
“像山里的姑娘。”龙阳荣心念一动。那些扎根村落的姑娘,双手或许粗糙得像老树皮,眼里却总是亮着一种野性,就像这杜鹃,用尽全力将生命力绽放在绝境里,牢牢拴住了这片土地上的汉子。
客车猛地颠了一下,“嘎吱”一声怪响后终于停稳。“到了!拖卡!”邻座一个黑脸大叔粗声喊道,顺手拎起鼓囊囊的麻袋,粗粝的掌心拍在龙阳荣肩上,力道大得能震散骨头。大叔裹着油光发亮的旧羊皮袄,混着汗味、烟味和牲畜膻气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带你见识见识啥叫赶场!”
龙阳荣一脚踏下车,眼前是一片被时光揉皱的土黄色景象。夯土房的墙皮剥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粗糙的红土;屋顶的石片瓦歪歪扭扭,在午后薄光里泛着灰败的光;狭窄巷道里,黄泥土路被踩得结实,深嵌的车辙里还留着昨夜的雨水。这哪像乡镇?分明是个自发长成的原始墟场。
赶场的人潮涌动,壮实汉子用藤棍赶着牛羊,“叮当”的牛铃声清脆刺耳;彝家妇女背着比人还高的背篓,褪色的百褶裙在人群里晃动;瘦驴驮着货物,“得儿得儿”地钻来钻去,偶尔被挤得打响鼻。声音炸耳朵:公鸡扯着嗓子打鸣,肥猪在围栏里哼哼,看家狗对着陌生牲口狂吠,混着彝语、川普、黔地口音的讨价还价声嗡嗡作响。龙阳荣还没理清这股嘈杂,一股混杂着牲畜膻气、排泄物臭气、汗水咸味和油炸食物香气的味道迎面撞来,呛得他喉咙发紧。
川东大叔显然对此熟门熟路,大手一挥,“这边走!好东西在后面!”脚下石板路坑洼不平,龙阳荣不得不低头盯着地面走,免得踩进泥坑。路边摊位倒是实在:油布、塑料布甚至破草席往地上一铺,刚挖的洋芋还带着泥,金黄的南瓜滚在一旁,铁锄、竹篓摆放整齐,就连锈迹斑斑的铁犁铧都透着股粗粝的实用感。
供销社前的长队最惹眼。脱了漆的木牌上,“供销社”三个红字勉强还能辨认,山民们攥着皱巴巴的钱票,巴巴地等着买盐巴、煤油。川东大叔拽着龙阳荣拐了个弯,浓烈的粪便味瞬间冲了过来——
好家伙!
成百上千头牲口挤在土场子里,简直像一片活的“财富堆”。黄牛系着犄角,毛发在阳光下亮闪闪,慢悠悠地反刍;黑山羊挤成一团,咩咩叫声此起彼伏;毛驴和马匹散在一旁,有的低头啃枯草,有的昂首嘶鸣,声浪盖过了远处的嘈杂。买卖双方的动作更有趣:有人围着牛马转,掰开嘴看牙口,蹲下来摸蹄子;有人把手笼在对方袖子里,指节悄悄比划,暗语似的讨价还价——那金额,说不定抵得上普通人家半年的嚼用。
“张老哥!你这牛是大凉山来的吧?”川东大叔刚走近,一个缩在油黑羊皮袄里的男人就凑了过来,声音尖细得像山羊叫。他头戴发白的军帽,整个人裹在皮袄里,混在羊群中,猛一看还真像只大山羊。
川东大叔没搭腔,先围着牛群转了一圈。他手掌拍在牛背上试膘情,再掰开牛嘴看牙齿,最后绕到后面摸了摸牛蹄,才瓮声瓮气地说:“货还行。”
这话刚落,一个穿蓝布对襟褂的干瘦老倌突然冒了出来,一把拽住川东大叔的胳膊,压低声音急道:“别瞅牛了!我那羊才好!刚从山上赶下来的,膘肥体壮!”他眼神亮得很,还偷偷往旁边的黑山羊群瞟,像是藏着什么优势。
川东大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跟着老倌挤进羊群,转眼就被人群吞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人缝里探出头,朝龙阳荣喊:“大学生!你自个儿逛逛!看中啥吃的尽管尝!累了就去老街‘孙家饭店’等我,跟老板说我‘川东’带的人!”
龙阳荣点点头,目送川东大叔消失在人群中,转身往另一条巷道走去。
……
老旧的木石房门前,一个男孩被按在凳子上哭嚎:“妈——!疼!我不打针!”几个家长围着他,护士正举着针管往下扎。
门框上,一块摇摇欲坠的小木牌歪在那儿,红漆写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拖卡乡卫生院。
龙阳荣心里一紧,快步跑了过去。昏暗的门堂里,只有一张漆皮剥落的破桌子,一个玻璃门破损的木柜,里面摆着几瓶药。空气里飘着劣质消毒水和霉味,呛得他嗓子发紧。男孩扭曲的小脸和家长们的愁容像一块冰堵在他的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脚步变得异常坚定——医院也得变!不仅要建新的,设备、人才,都得换!
……
楼道尽头,年轻人推开一间狭小木屋的门。“咔哒咔哒”的摇柄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接通总台、转县招待所,清晰地给姜秘书留下口信后,龙阳荣缓缓挂上了电话。
往回走时,楼道上那间热闹的屋子传来更大的笑声,有人拍着桌子喊:“满上!”龙阳荣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拳头悄然攥紧。
年轻人依旧愤愤不平,低声抱怨那些干部的不作为。等回到他平日看报纸的房间时,却突然热情起来:“我叫孙家国,是这里的农业技术员。正好无聊得很,想请你聊聊天。”
龙阳荣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太好了!我正忙着搜集资料写论文呢,题目是《神奇之地,拖卡》。”
“哦?这论文听起来挺有意思!”孙家国脸上顿时涌出浓厚的兴趣,表情鲜活了几分,嘴里反复低吟:“好一个神奇的拖卡,好一个神奇的拖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