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修改版第14章:荒山血月泥石流·龙灵暗涌
在那片被世人遗忘的蛮荒深处,桃源村像一枚嵌在贫瘠山峦间的苦涩浆果。空顶着“世外桃源”的绮名,骨子里却浸满了黄沙与愁苦。它怯怯地蜷缩于重峦叠嶂的半腰,几处茅屋如星子散落在起伏的小山包上,邻里相望,走一次串门竟像翻越千山万岭。
诡异是此地的常客。狰狞的乱石戳向天空,疏落的草木勉强点缀着荒山,偏偏一条小溪如同天外流泉,泠泠然剔透见底,倔强地淌过死寂。孙姓族人像藤蔓般扎根于此,依着山势,傍着清水,用骨血凿开梯田。汗水浇灌的绿意,从沟壑爬上山坳,是祖辈埋下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桃源日常:蜜香里的骨感
桃源的日子温吞如水,不甚寒酷也不至灼热,唯有日夜温差如刀割过皮肉。与周遭那些剽悍粗粝的山寨相比,它似一丝柔缓的叹息。村前屋后,夭夭桃李沉甸甸压弯枝头,花瓣被风卷着落在石阶上,积起薄薄一层粉白;核桃树的浓荫里挂着青硬的果,柿子刚泛出浅黄,无花果的蜜香混着泥土气在风里流淌。
可这丰饶被蜿蜒如肠的绝壁死死锁住。女人们挎着竹篮钻进果林,摘下的桃杏先挑出最熟软的给娃崽,剩下的切成片晒在石板上;男人们扛着背篓去采山菌,回来时裤脚全是泥,把菌子埋进灶灰里焐熟,就是难得的荤腥。山珍变不成银钱,只化作灶头的果腹物,滋养着一方沉默的山民。
当川东大叔一行跋涉而至,孙家大爹的家门敞开了最朴实的炽热。大儿子卷着裤腿钻进鸡舍,鸡群扑腾着翅膀惊叫,他麻利地扭断一只芦花鸡的脖子,鸡血溅在泥地上,像朵瞬间枯萎的花;儿媳裹着蓝布头巾,身影一闪融进梯田间的青翠菜畦,指尖掐下带露的小白菜,裙角扫过田埂上的蒲公英。
火塘里木柴哔剥作响,大叔与大爹蹲在门槛上,嚼着粗糙的“吹灰”饼,饼渣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说着雨水够不够、今年的洋芋能收多少。孙家国引着龙阳荣和姜秘书漫步村径,指尖捻着毛茸茸的桃果,甚至够到数丈高的仙人掌顶端,摘下红得滴血的浆果——入口先是涩,接着涌出诡异地甘甜,像大山藏住的秘密。
龙阳荣含笑应和,目光却扫过村庄的骨脊:赤脚踩着石子路的老妪,脚趾甲缝里嵌着黑泥,背影像枯朽的树桩;缺衣少裤的男孩跑过,脏污的皮肤下肋骨隐现,手里攥着半块啃得坑洼的烤洋芋;女孩蹲在溪边洗衣,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单薄的肩,见人望过来,赶紧把脸埋进水里,露出的耳尖泛着红。一股细密的刺痛啮咬着他的心,像是熟悉的尘垢被翻开,又似有蛰伏的巨兽在血脉深处隐隐低吟。
粗碗里的心意:贫瘠中的滚烫
贫瘠,是刻在桃源人骨头上的烙印。但贫穷的镣铐下,却藏着山民最金贵的热忱。
孙家大爹倾其所有:板结的腌肉被切成厚实的片,泛着深红的油光,是过年都舍不得吃的存货;仅存的腊味挂在灶头熏了大半年,在锅气中弥散出浓烈咸香;鲜嫩的菜蔬带着泥土,是刚从石缝里抠出的绿意,盛在豁口的粗碗里,摆了满满一灶台。
当炊烟引来了左邻右舍,一幅奇异的图景在大爹的土院展开:孩子们端着粗陶碗,碗沿还缺着口,嘻笑着涌向院外山坡,山风卷着他们的笑声,把碗里的洋芋糊糊吹得泛起涟漪;汉子们挤在笨重的方桌旁,粗瓷酒碗碰得山响,酒液溅在衣襟上也不管,大块的肉直接抓在手里撕咬,浑浊的烈酒入喉,迸发出震耳欲聋的笑骂和粗犷歌谣,撞在崖壁上又荡回来,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女人们团在逼仄的厨房角落、蹲在天井的石台上,小声啜着稀粥,粥里飘着几粒玉米粒,脸上却浮着难得的松弛笑容。张家婶子说自家娃崽学会爬树摘果了,李家嫂子叹今年的布票不够做件新衣裳,家常絮语伴着山泉叮咚,像串不规整却温暖的珠子。
龙阳荣夹起一块香气浓郁的腌肉,放进嘴里。那味道极其特殊,既有盐巴腌出的岁月沉厚,又有一种山野无法驯服的野性。他看着碗里孙家国夹来的、足有巴掌大的肥瘦相间的肉块,喉头却像被堵住——这哪里是肉?分明是山民剜心头血捧出的情谊!
他默默将肉夹分给桌角缩着的孩子们,又递给了佝偻着背、只啃洋芋的老者。孩子们的眼睛亮起来,老者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那一刻,他身上某种沉潜的气息,让喧嚣的汉子们短暂地静默了一瞬,连酒碗碰撞的声音都轻了些。
“大山雄壮!山民豪迈!”
川东大叔的感慨如同金石掷地,撞在每个人心上。龙阳荣默然,指尖似乎感应到一丝微不可察的灼热,像有粒火星在皮肤下悄悄燃起来。
山路险:鳞光与赤贫
山路盘旋而下,陡得如同挂在崖壁上的带子,每一步都要死死盯着脚下,稍不留神就会滑向深渊。他们路过几处蜷缩在山坳里的村落,名字都带着苦意——石缝村、干沟寨,每一次停留都像在重温桃源村的缩影:土屋漏着雨,老人坐在门槛上发呆,娃崽们光着脚在泥里跑,眼神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闷。
然而,龙阳荣的视线却被另一种东西死死攫住——峭壁之上!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那些裸露的岩石竟反射出炫目的金红和铁黑的幽芒!大片大片的矿脉,像远古巨兽遗落的鳞片,在群山的脊背上肆意铺展,藏在枯草和碎石下面,却藏不住那股逼人的光。
这埋藏的财富与地上的赤贫,形成令人窒息的讽刺。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崖壁,指尖触到冰冷的岩石,能感觉到那里面蕴藏的力量——可这力量被大山锁着,被贫穷隔着,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只当那是石头的“怪样子”,从没想过那是能换粮、能盖房的宝贝。
树桔村:金沙边的幻梦
当金沙江浑浊的咆哮第一次冲击耳膜时,树桔村宛如画卷在眼前展开。与毗邻的大沙坝村一起,缀在铁青大山怒吻江水的边缘。水田像碎镜子铺在坡上,菜畦碧得发亮,果树垂着沉甸甸的果,蔗林长得比人高,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一个贫瘠世界中突兀的“富庶”幻境。
孙家国的老宅不算阔气,却比村里其他房子周正:青瓦白墙,木窗上糊着新换的报纸,院落用竹篱笆围着,种着几株月季。老父母迎出来,母亲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父亲手里攥着烟袋,笑纹像金沙江水的波纹,瞬间溶解了客旅风尘。
堂屋里摆着一张方桌,板凳擦得发亮。灶膛里烈火舔舐锅底,饭菜的浓香在燥热的空气里急速膨胀:刚杀的土鸡炖在砂锅里,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江里捞的鱼裹着面粉炸得酥脆,撒上辣椒面;还有蒸得软糯的红薯,摆了满满一桌子。
邻里们闻讯赶来,院里很快挤满了人。杯盏碰撞的脆响、说笑声汇成一股灼热的气浪,冲击着低矮的房梁。汗水顺着每一张泛红的脸庞滚落,笑意却灿烂无比,像是把半年的欢喜都攒在了这一天。那空气沉重得如同裹着油布的鼓,闷得人心里发慌,却又舍不得打破这份热闹。
灭顶之灾:天崩地裂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染的天幕,不是亮,是焚!紧接着的炸雷,像巨神的战锤重重砸在头顶的岩石上,整个山体都随之嗡鸣。霎时万籁俱寂,只有滚雷的余波在骨缝里震荡,连鸡犬都忘了叫唤。
下一秒!狂飙骤起!平地卷起的龙卷仿佛来自地狱的门缝,裹挟着沙石树叶,瞬间扫灭了灶膛的火,掀掉了院角的茅草棚。豆大的雨点没有前奏,直接汇成天河倾覆!冰凉的雨线在瞬间变得滚烫,砸在地上腾起白烟,把石板路浇得滑溜溜的。
“呜——嗡——轰隆隆——”
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灵魂冻结的闷响,自陡峭的后山传来,并且以恐怖的速度逼近!那声音盖过雷声,压倒风吼,是大地本身在颤抖、撕裂,像有无数头巨兽在地下拱动!
“泥石流——!”
不知谁喊出第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东侧的土墙像纸片般向内塌陷,泥浆裹着碗口大的石头砸入屋内,“哐当”一声撞碎了水缸,水混着泥涌进来,吞噬了来不及反应的老妇人的半个身影。
院子里的方桌被一股巨力掀翻,碗盘碎屑、金黄的鸡汤、酥脆的鱼块混入泥泞,瞬间被浊流卷走,仿佛刚才的热闹从未有过。
一道泥浪如同墨绿色的城墙,高达数丈,从山上俯冲下来!它轻易推倒竹篱笆,碾碎猪圈的木板,裹挟着断木、巨石,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所过之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泥团。
风啸得像鬼哭,雷炸得人耳鸣,雨鞭抽在脸上生疼,房屋解体时木梁断裂的刺耳悲鸣、巨石滚落的闷响,还有瞬间爆发又瞬间被淹没的哭喊、呼救…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耳膜。
逆流向生:血脉里的勇
孙家国的手像铁钳般抓住龙阳荣的手臂:
“走啊——!快往高处跑!”
就在这时,一个撕心裂肺的少女尖叫,清晰地穿透了灭世的轰鸣:
“救我——!救命啊——!”
龙阳荣猛地回头,瞳孔急剧收缩!他看到泥流中挣扎的女孩,是孙家邻居的女儿,辫子被泥浆糊住,泥水已淹至胸口,一双枯瘦的手徒劳地在腥黄的浪涛里挥舞抓挠。那绝望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龙阳荣心上!
“救人!!”
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脱了孙家国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如离弦之箭逆着奔逃的人流,冲向那咆哮的浊黄地狱!
冲入齐腰深的泥流,每一步都像踩着胶泥陷阱,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泥浆死死拽着他的裤腿。刺骨的冰冷裹着万钧压力,灌进他的衣领,顺着脊梁骨往下滑。他终于抓住了女孩的手腕,触手冰凉得像块石头。
“抓紧!!”
他的声音被风声水声撕碎,几乎听不清。
回身!拖拽!泥流像有生命般,死死拖拽着两条生命。一个巨浪卷来,呛人的泥浆封住口鼻,咸腥的味道冲进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浑浊的水流中,他看到一棵被巨力扭曲但尚未倒下的老柳树,枝桠斜斜地伸在水面上!
“上树!!”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孩朝那象征生存的树影推去!力量之大,让女孩的身体猛地一窜,砸在粗粝的树皮上,双臂本能地死死缠抱树枝,指甲都抠进了树干里。
也就在这一推的同时,他脚下用来支撑的一块巨石,被一股更猛的暗流冲垮!身体失衡的瞬间,一堵水墙般的泥浪挟着半棵断树残骸,如同重锤狠狠砸中他的头颅!
嗡——
整个世界在瞬间褪色、失声。剧痛之后是冰冷的虚无。他感觉自己正在无尽的、粘稠的黑暗中坠落……
意识深处:龙鳞与妖影
意识漂浮。冰冷的洪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水底奇观。身下并非浊流,而是盘绕游动的巨大躯体——冰冷、覆盖着幽暗泛着金属冷光的鳞片,鳞片边缘隐现金色流火,每一片都像小盾牌般坚硬!
他骑在它的脊背上,它正驮着他破开水流,疾速穿梭!那不是蛇,不是鱼… 是蛟?是龙?!鳞片摩擦着他的手掌,传来细微的震动,像大山的脉搏在跳动。
突然!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腐腥、狂躁且阴寒的力量,攫住了他的脚踝!如同冰冷的荆棘藤蔓缠绕、拖拽,尖刺扎进皮肤,带来钻心的疼。水中浮现出无数闪烁不定、如同深渊眼眸般的幽绿光点!嘶嘶的、非人的低语从四面八方钻入脑海,充满诱惑与威胁:
“跟我走… 沉入黑暗… 这里才有力量…”
蛟龙(或它的幻影?)发出一声蕴含暴怒的无声咆哮!金光如利剑般从鳞片间迸射,与幽绿的妖力在水中激烈碰撞、绞杀!无形的能量冲击在意识深处爆炸!龙阳荣感觉自己被撕扯——一半是威严神圣的山之力,一半是诡谲不羁的幽暗能!
天地异象:光与影的追逐
蓦地,下坠感陡然变成上升!他感觉自己被那股浩荡的金光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托举起来!像炮弹般射出水面,冲进了翻滚的雨幕!
风在耳边尖锐呼啸!铅灰色的云层被他的身影劈开又合拢,层层叠叠的云朵像柔软的巨手承托着他。在几乎触摸到月亮轮廓的刹那,一个巨大、模糊、蕴含着绝对力量的虚影笼罩了他,冰冷的龙鳞触感一闪而逝,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拥抱、守护。
几乎同时!地面上焦急搜救的村民,瞥见了那一闪即逝的奇景:
浑浊咆哮的江面上,一道流星般的金光冲破雨幕,直射云霄,光芒中隐隐是个人影!随即一声震撼心魄、非人非兽、充满了威压与穿透力的悠长长吟,如天音贯脑,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紧接着,山坳深处的阴影里,猛地爆发出无数道刺耳的尖锐嘶鸣!像是无数只指甲划过琉璃,带着极度疯狂的不甘与愤怒!几道幽绿、扭曲的残影贴着山脊如电闪掠,追逐着天空的金光而去,很快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
村民们僵在原地,手里的火把晃得厉害,没人敢说话——那景象太过诡异,像老人们讲的山精传说,却比传说更让人敬畏。
废墟上的搜救:揪心的希望
夜,墨汁般浓稠。雨势稍歇,余威尚在。树桔村已不成村。断壁残垣是骨,泥泞是血。哀嚎痛哭在废墟间此起彼伏,女人的哭声、孩子的抽泣、汉子们压抑的叹息,混着江水流淌的声音,让人胸口发闷。
点点火光连成游动的龙,在江岸、在废墟缝隙中穿行。姜秘书的脸上已分不清雨水、泥水和泪水,声音嘶哑破碎,踉跄着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阳荣!龙阳荣县长——!”“你在哪儿啊?!”
孙家国攥着火把,手在发抖,火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川东大叔跟在他身边,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嘴里反复念叨:
“不会有事的… 他命硬… 肯定不会有事的…”
突然,孙家国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川东大叔,声音发颤:
“你有没有觉得… 阳荣他… 不一般?”大叔一怔,随即想起龙阳荣分肉时的沉静、看矿脉时的眼神,还有刚才天空那道金光——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懊悔和恐惧像巨拳攥住了心脏!
“他是… 他是带着念想进山的人啊!”
大叔的悲吼如同受伤的猛虎,震得身边人浑身一颤!他猛地将手中火把高举,火光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泪水和泥浆混流:
“乡亲们!都睁大眼睛!掏空心肺去找!他不是外人!是咱们大山的指望!是能看透这石头里藏着啥的人!给我找——!”
火把晃动得更厉害了,村民们的脚步加快,呼喊声此起彼伏:
“龙阳荣——!”
“有人吗?回应一声啊——!”
不知过了多久,搜救队伍蔓延到了下游更险峻的江岸。绝望几乎要将每一把火把都扑灭,连最有精神的汉子,脚步也慢了下来。
“在… 在那!柳树!大柳树上有人!活的!”一声惊叫划破绝望,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指着江边的老柳树。
村民们像打了鸡血,手脚并用爬上江滩的巨石,火把聚拢过去,照亮了那棵被泥浆糊了大半、却奇迹般屹立在急流中的老柳树——树枝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紧紧抱着树干,头发和衣服全被泥浆糊住,正是刚才被龙阳荣救下的女孩!
“娃!你咋样?!”
有人高声喊。女孩缓缓抬起头,脸上全是泥,只有眼睛亮着,带着哭腔喊:
“他… 他推我上来的… 龙大哥… 他被泥冲走了… 就在那儿… 江里…”她伸手指向江心,那里只有浑浊的浪涛,翻滚着看不见底。
火把的光映在江面上,泛着细碎的光。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声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孙家国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双手插进冰冷的泥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那是他见过最勇敢的人,是大山可能的指望,怎么就… 怎么就被冲走了呢?
川东大叔站在江边,望着江心的浪,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
“接着找!沿江往下找!就算把江水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他不会就这么没的!”
火把再次移动起来,顺着江岸往下游延伸,像一串不肯熄灭的星子,映着浑浊的江水,也映着村民们眼里不肯放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