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甲收到出版社的退稿通知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纸张薄薄的一页,却重得像块石头,压在她摊开的手稿上。编辑的字迹很客气:“小甲,这次的故事少了点之前的温度,或许可以再沉淀沉淀。”可安小甲知道,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她的新故事,彻底砸了。
她盯着稿纸上“林砚放弃写作”的情节,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为了这个故事,她熬了整整三个月,改了七遍开头,可到头来,连自己都觉得笔下的角色像个空壳。就像此刻的她,坐在堆满书籍的房间里,却找不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江陵发来的消息:“书店进了批新到的散文,有你喜欢的汪曾祺,要不要过来看看?”
安小甲盯着屏幕,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她不想让江陵看到自己的狼狈,可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喊:去看看吧,那里有暖黄的灯光和热可可,或许能让你好过一点。
最终,她还是撑着伞出了门。
老街的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泛着青亮的光。“时光书店”的灯牌在雨雾里晕开一圈暖黄,像茫茫夜色里的一个锚点。安小甲推开门,风铃清脆地响了两声,江陵正站在柜台后整理新书,听到动静抬头,眼里的笑意像被雨水洗过,格外干净。
“来了?”他指了指窗边的位置,“给你泡了姜茶,驱驱寒。”
安小甲走过去坐下,姜茶的辛辣混着甜味漫进喉咙,熨帖得让她眼眶发酸。她把退稿通知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写砸了。”
江陵拿起通知,慢慢看完,又翻了翻她带来的手稿。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林砚撕毁手稿”那段,沉默了很久,才抬头看她:“你是不是觉得,放弃有时候比坚持更轻松?”
安小甲愣住了。她确实在写这段时动了私心——她厌倦了每天对着空白文档发呆,厌倦了改到凌晨的稿子被一句话否定,甚至偷偷想过,不如彻底放弃写作,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我外婆以前总说,做针线活难免扎手,可不能因为扎了一下,就把绣了一半的花扔了。”江陵把手稿推回给她,指尖在“林砚看着陈默修复旧书”那段停住,“你看这里,陈默修书时,遇到撕得粉碎的页,从来不是直接扔掉,而是一片一片拼起来,说‘碎了才更要珍惜’。”
安小甲低头看着那段文字,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书店时,江陵正在修复一本掉了页的《小王子》。他用细如发丝的线,一针一线地把散页缝回去,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一场仪式。当时她问“值得吗”,他说“每本书都有自己的使命,不能让它死在半路上”。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突然问,声音带着哭腔,“连自己写的故事都救不了。”
“谁说你没用?”江陵从柜台下拿出个相框,里面是她的第一本书,扉页上有她的签名,旁边还有他写的一行小字:“献给第一个让机器人学会温柔的人。”“你看,这本书被山区的孩子翻烂了,他们在信里说,是林砚让他们知道,难过的时候可以不用假装坚强。这难道不是价值吗?”
他把相框放在她手边,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你三年前写的专栏,说‘孤独是每个人的必修课,但总有人愿意陪你挂科’。当时我刚写完第一个剧本,被制片人批得一无是处,是这句话让我没把硬盘格式化。”
安小甲看着那篇泛黄的文章,突然想起江陵说过,他的第一个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他躲在书店仓库里待了三天,是她的文章让他明白“被否定不代表不值得”。原来那些她以为无人问津的文字,早已在某个角落,悄悄接住了一个濒临破碎的人。
雨停的时候,江陵从仓库里搬出一个纸箱,里面全是读者给她的信。“之前怕打扰你改稿,就先替你收着了。”他一封封递给她,“你看看,有多少人在等你的故事。”
安小甲拆开最上面的一封,是那个受资助的山区男孩写的:“安老师,林砚后来重新写作了吗?我觉得她可以的,就像江叔叔说的,机器人没电了可以充电,人累了也可以休息,但不能永远关机。”信纸末尾画着个机器人,手里举着一本书,书脊上写着“林砚的新故事”。
她看着那个机器人,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原来她一直纠结的“放弃”,从来不是故事的终点,就像林砚可以暂时停笔,但不能让热爱彻底熄灭;就像她此刻可以难过,可以哭泣,但不能让那些期待的眼神,落在空无一人的稿纸上。
离开书店时,江陵把那本汪曾祺的散文塞给她:“里面有篇《跑警报》,说昆明人遇到空袭,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万物皆备于我’。你也学学,天塌不了。”
安小甲抱着书走在老街上,晚风带着桂花香,吹得她心里的阴霾散了大半。她回头看了一眼“时光书店”,江陵正站在门口,朝她挥手,左手的纱布已经拆了,露出淡淡的疤痕,像朵开在虎口的花。
回到家,她把退稿通知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然后翻开新的稿纸,在第一行写下:“林砚把撕碎的手稿捡起来,一片一片粘好,陈默在旁边给她递胶水,说‘粘歪了也没关系,故事是活的,会自己长直’。”
台灯亮着,书架最上层的姜茶杯还温着。安小甲知道,有些支撑从来不是“你要加油”的呐喊,而是在你摔进泥里时,有人不递手,却递给你一块干净的布,说“擦擦,我们慢慢走”。就像此刻,她的手机收到江陵的消息:“书店的灯今晚不关,你改稿累了,就抬头看看,它替我亮着。”
窗外的月光落在稿纸上,像撒了层银粉。安小甲握紧笔,突然觉得,低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身边没有那个愿意陪你蹲在谷底,一起数星星的人。而她很幸运,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