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梅雨季,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湿滑反光,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两旁紧闭的铺面。唯有巷子最深处的无字店铺,那扇沉木门依旧虚掩着,门楣上的铜铃缀满水珠,偶尔被风撞出一两声沉闷的呜咽,像被困在时光里的叹息。
烛坐在柜台后,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油灯的光晕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却照不进那双深潭似的眼。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半透明的琉璃瓶——里面封存着昨日那个典当十年换得娇颜的富婆的时间,雾气浑浊,沉滞不堪。
人类的欲望,总是如此相似又乏味。她甚至能预见到那富婆未来的某日,对镜自照时,发现年轻的皮囊下,眼神早已枯槁如老妪时的惊惶。但那与她何干?公平交易,银货两讫。
只是…近来那“货”的滋味,似乎越发苦涩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湿冷的风灌入,吹得油灯苗猛晃了几下。
不是阿弃。那孩子有几天没来了。
来人是个穿着体面西装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布满血丝,透着一股绷到极致的焦虑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手里紧攥着一个公文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烛…烛小姐?”男人的声音干涩,带着刻意压制的恭敬,“冒昧来访,经人指点,说您这里…能解决难题。”
烛抬眼,目光平淡地扫过他:“典当时间,换取所需。规矩如此。”
“是,是!我知道规矩!”男人急切地上前,将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打开,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堆泛黄的照片、一块陈旧的金怀表,还有几份病历。“我叫周兆铭。我想…我想换我父亲的时间!”
烛的目光落在那病历上——晚期肺癌,医生判定最多还有三个月。
“本店只典当,不赐予。”她的声音没有波澜。
“不!不是赐予!”周兆铭呼吸急促起来,“我父亲…他一辈子辛苦,还没享过一天福!公司刚刚上市,他还没看到…那些背叛他的小人还没得到报应!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不公平!”
他双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执念:“我查过很多古籍,问过很多‘高人’…他们说,至亲之血,重誓之约,或可…转移?对吗?我愿意!用我的时间,换给他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愿意!”
烛静静地看着他。这样的诉求,她并非第一次遇见。情感总是人类最昂贵也最愚蠢的赌注。
“至亲之血,重誓之约,确可转移。”她缓缓道,看到对方眼中瞬间爆发的狂喜,却又无情地补充,“然,强逆生死,悖乱阴阳,代价绝非等值。”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堆照片中一张全家福:“你典当三十年,渡予他,他或可延寿三载。然此三年,他病痛缠身,意识昏沉,宛若活尸。而你…”她目光转向周兆铭,“失去三十年壮健光阴,顷刻垂暮,病榻缠绵,亦尝尽苦楚。值得?”
周兆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神挣扎如困兽。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哗啦啦地敲打着屋顶,像命运的倒计时。
最终,那点对父亲的不甘、对命运的愤恨、以及对未曾得到认可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眼中闪过极致的痛苦,继而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绝。
“…值得。”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重重点头,“立契吧。”
烛不再多言。取出的契书比往常更加古旧,隐隐泛着血色。毛笔递过去时,周兆铭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落笔的瞬间,他抬头看了一眼烛,哑声问:“您…活了这么久,看过这么多交换,真的值得吗?用未来,换一个可能更糟的现在?”
烛的目光似乎飘忽了一瞬,越过他,望向窗外被雨模糊的巷口。那里,空无一人。
“选择而已。”她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直,“无关值得,只问甘心。”
契成。金针刺入周兆铭中指指尖,取出的血珠竟不是鲜红,而是带着一丝不祥的暗金,落入专用的琉璃瓶中,那瓶子霎时变得滚烫,内里雾气翻腾,隐隐发出哀鸣。
周兆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黑发染霜,皮肤失去光泽,脊背佝偻,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那三十年的病痛瞬间加身。他死死抓着柜台边缘,贪婪地看着烛将那只滚烫的瓶子收纳入柜子最底层一个刻满符文的格子里。
“他…会有三年,对吧?”他声音苍老沙哑,确认道。
“嗯。”烛合上抽屉,锁死。
周兆铭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出店门,消失在雨幕里。铜铃哑响,归于沉寂。
烛独自站在柜台后,店内重新被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包裹。油灯的光晕微微收缩,仿佛也感到了不适。她罕见地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那面巨大的黑柜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个刚刚锁上的、刻满符文的抽屉。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几近灼痛的悸动。
强逆规则之事,于她亦是损耗。那暗金色的血液,那哀鸣的瓶子,那扭曲的契约,都像毒药,污染着她赖以存续的“时间”本源。
她微微蹙眉,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在这时,店门再次被猛地撞开!
这次是阿弃。
他比几天前更加狼狈,浑身湿透,额角带着新鲜的擦伤,嘴角淤青,雨水混着血水从下巴滴落。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纯粹的愤怒和焦急,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硬邦邦的、看不出原样的黑馍。
“烛!”他几乎是扑到柜台前,气息粗重,把那块湿漉漉的黑馍往柜台上一拍,“给你!干净的!我没偷!”
烛的目光落在那块沾着泥水和少年体温的馍上,顿了顿,又移回他焦急的脸上。
“那个…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男的!”阿弃急得语无伦次,指着门外,“我听见了!他是不是典当了很多很多年?给他爹换命?是不是?”
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不能信他!”阿弃更急了,手舞足蹈,“我认识他爹!周老爷子上个月就没了!就埋在城外乱坟岗!他根本不是换给爹!他是换给那个快倒闭的破公司!他想用他爹的名义稳住那些股东!我亲耳听见他跟人说的!”
少年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烛古井无波的心境。
她缓缓抬眸,深不见底的瞳孔第一次清晰地映出阿弃焦急万分的脸。原来那暗金色的血,那扭曲的契约,根源在此——并非出于孝道,而是极致的谎言与贪婪。契约的基础,建立在虚妄之上。
几乎是同时,身后那巨大的黑柜,最底层那个刚刚锁上的符文抽屉,猛地剧烈震动起来!里面传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瓶而出!一股阴冷、暴戾、充满怨憎的气息从中渗出,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店铺!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颜色变得幽绿!
烛的脸色瞬间白得透明!她猛地捂住心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气从她唇角逸出。
契约反噬!
以谎言和贪欲为食的扭曲时间,正在疯狂污染和腐蚀她储存的时间本源,甚至…反噬她自身!
“烛?你怎么了?”阿弃吓坏了,他想绕过柜台冲过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外面。
烛勉强站直身体,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她伸出右手,五指虚张,对准那个剧烈震动的抽屉,口中吐出几个古老晦涩的音节。
指尖有苍白色的光芒流转,强行压向抽屉。
抽屉的震动更加猛烈,里面的哀嚎声几乎要刺破耳膜!那阴冷的气息更加浓郁,甚至凝结成肉眼可见的黑色丝线,缠绕上烛苍白的手指,向上蔓延!
烛闷哼一声,身体颤抖得更厉害,那丝黑气再次从唇边溢出。
阿弃在外面看得心惊肉跳,他想帮忙,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徒劳地拍打着那无形的屏障,眼眶急得发红。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柜台角落,阿弃刚才拍下的那块硬邦邦的黑馍,因为浸透了雨水,表面竟然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属于粮食最本真的温热气息。那气息与这店里冰冷陈腐的时间味道格格不入。
一丝极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顺着柜台,悄无声息地流向烛的方向。
就在那黑色丝线即将缠上烛手腕的刹那,那丝微弱的暖意,轻轻触碰到了她的指尖。
烛浑身猛地一颤!
仿佛极寒之中落入一丝火星。
她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愕然,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另一只手快速掐诀,引着那丝微乎其微的暖意,混合着她自身的力量,猛地压向抽屉!
“封!”
一声低喝!
苍白色的光芒大盛,瞬间吞没了那些黑色丝线!
抽屉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尖锐嗡鸣,彻底沉寂下去。那阴冷暴戾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
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轻轻跳跃着。
店内重归死寂。
烛扶着柜台边缘,微微喘息,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有细密的冷汗。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黑馍的温热,以及…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反噬之力。
她缓缓抬头,看向屏障外吓得呆住的阿弃。
少年还保持着拍打屏障的姿势,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混着雨水、血水和未干的惊恐。
四目相对。
烛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雨,不知何时停了。
只有屋檐积水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敲打在青石板上,清晰得令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