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睁开眼时,后脑勺的剧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几乎让她再次晕厥过去。
入目是结满蛛网的灰败房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劣质炭火混合的酸腐气。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潮气的稻草。冰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她单薄的粗布衣服里。
这不是她那个有地暖、香薰机和柔软羽绒被的公寓。
混乱的记忆碎片冲撞着——她,一个刚在谈判桌上拿下千万合同的现代法务精英,因为连日加班低血糖,眼前一黑……再醒来,就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的、镇国公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谢姝。
原主才十四岁,因为不小心打翻了管事嬷嬷孝敬主子的燕窝,被活活打死,扔进了这处堆放杂物的破屋等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惊惶。谢姝艰难地支起身子,目光扫过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墙角有半瓮浑浊的冷水,她几乎是爬过去,用手掬着,贪婪地喝了几口,冰水刺激着喉咙,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死。好不容易重活一次,绝不能像原主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种地方。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婆子不耐烦的吆喝:“里头那个死了没?没死透就赶紧扔乱葬岗去,晦气!”
谢姝心头一凛,迅速躺回板上,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气息奄奄的模样。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粗壮的婆子捏着鼻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用脚踢了踢谢姝:“啧,还没断气,命真硬。”
“赶紧抬走扔了,嬷嬷吩咐了,别脏了府里的地。”
就在婆子弯腰准备动手的瞬间,谢姝猛地睁开眼,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说:“我……我能救三小姐的脸!”
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骂道:“小贱蹄子,胡吣什么!三小姐也是你能编排的?”
谢姝强撑着坐起来,眼神却异常坚定:“三小姐昨日是不是误用了什么,脸上起了红疹,又痒又痛?府医开的药膏只能缓解,不能根除,反而让皮肤更干更痒,对吗?”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三小姐脸上起疹子的事,夫人严令封锁消息,她们也是因为靠近内院当差才隐约知道一点,这低贱的粗使丫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府医药膏的效果都说得一字不差?
谢姝心中稍定。她醒来时,除了原主零碎的记忆,还在墙角发现了几株被丢弃的干枯草药。结合原主记忆里关于三小姐喜好摆弄花草、前几日刚得了一盆罕见南洋花卉的片段,以及现代过敏知识,她大胆推测三小姐是花粉过敏接触性皮炎。府医按寻常湿疹治疗,自然不对症。
“我有个土方子,能根治三小姐的疹子。”谢姝看着婆子,眼神平静,“若无效,随你们处置。若有效……请妈妈替我向管事嬷嬷求个情,留我一命。”
她赌对了。三小姐是当家主母的嫡出幼女,心尖上的肉,脸若毁了,前程尽毁。婆子们不敢怠慢,犹豫片刻,还是将她的话报给了管事嬷嬷张氏。
张嬷嬷亲自来验看,见谢姝虽然虚弱,但眼神清亮,言之凿凿,死马当活马医,便允了她。谢姝让人采来新鲜的马齿苋、蒲公英,捣烂滤汁,又寻来干净的冷开水和细棉布,教三小姐的贴身丫鬟如何冷敷、清洁。
三天后,三小姐脸上的红疹果然消退大半,也不痒了。张嬷嬷惊讶之余,将谢姝从杂物间提了出来,虽未免了她丫鬟的身份,却将她调到了浣衣处,活儿虽重,但至少有了遮风避雨的住处和固定的口粮,暂时活了下来。
谢姝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在等级森严的公府,一个浣衣婢,命如草芥。她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
浣衣处鱼龙混杂,是府中消息最灵通也最是非的地方。谢姝沉默寡言,只埋头干活,洗的衣服比别人都干净平整。她耳朵却时刻竖着,从丫鬟婆子的闲聊中,拼凑着府里的人事关系、主子们的喜好忌讳。
她注意到,掌管浣衣处的刘婆子有严重的风湿,阴雨天便疼痛难忍。谢姝借口家乡偏方,用艾草和生姜悄悄煮了水,趁夜送去给刘婆子泡脚。几次之后,刘婆子的症状缓解不少,对谢姝的脸色好了许多,偶尔还会分她一些不显眼的轻省活儿。
机会终于来了。年关将至,府里要准备祭祀用的绣品,时间紧任务重,绣房的几个好手却接连病倒。管事焦头烂额。谢姝在现代是国风爱好者,学过苏绣,功底不错。她主动找到刘婆子,小心翼翼地说自己在家时跟寡母学过几天针线,或许可以帮忙。
刘婆子正愁无法向上头交代,便带她去见了内院的管事娘子。谢姝当场绣了一小块简单的吉祥纹样,针脚细密均匀,让管事娘子眼前一亮,当即把她借调到了绣房帮忙。
绣房是接近内院核心的地方。谢姝更加谨言慎行,只做事,不多话。她利用现代审美,对传统纹样进行不易察觉的微调,让绣品看起来更显精致灵动。她绣的一幅《松鹤延年》屏风,意外被来绣房巡查的老夫人看到,老夫人捻着佛珠称赞了一句“这鹤眼神活泛,有灵气”。
就这一句话,让谢姝在绣房站稳了脚跟。祭祀结束后,她被正式留在了绣房,虽然仍是最低等的绣娘,但已脱离了最底层的浣衣处。
谢姝没有满足。她知道,绣娘再好,也只是个手艺人了。她要的,是更能接触到权力核心的位置。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结交各房有头有脸的大丫鬟,用小恩小惠和恰到好处的奉承,换取信息。她了解到,府里最有权势的,除了国公爷和夫人,就是那位深居简出、却连国公爷都敬重几分的老夫人。老夫人信佛,近年因年老眼花,抄写佛经颇为吃力。
谢姝心中一动。她现代练过一阵子毛笔字,临摹过赵孟頫的小楷,端正秀雅。她寻来废弃的纸张,每晚偷偷练习,将字体磨炼得更加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
一次,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来绣房取定制的佛堂幔帐,闲聊时抱怨老夫人为找不到合适的抄经人烦心。谢姝屏住呼吸,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到了。她怯生生地表示,自己闲暇时曾临摹过几天字帖,或许可以试试。
大丫鬟将信将疑,让她写几个字看看。谢姝沉心静气,用工整清秀的小楷写了一段《心经》。大丫鬟拿去给老夫人过目,老夫人竟点了点头:“字虽嫩了些,倒也干净,看着不累眼。”
于是,谢姝得到了为老夫人抄写佛经的差事。这工作清闲,又能时常出入老夫人的院落。她每次去都低眉顺眼,除了抄经,绝不多看一眼,不多说一句。抄写的经文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偶尔老夫人问起经文字句,她也能依据现代浅薄的佛学知识和原主记忆里听来的零碎,回答得谦卑得体,又不失见解。
老夫人对她渐渐有了几分印象,觉得这个丫头沉静懂事。
命运的转折点在一个午后。谢姝正在老夫人院外的廊下等候吩咐,忽听院内一阵慌乱,原来是老夫人养了多年的爱猫“雪团”不知吃了什么,奄奄一息。府医来看过,摇头表示无力回天。老夫人伤心不已。
谢姝在现代养过猫,见过类似的症状。她冒险上前,跪禀道:“老夫人,奴婢在家时见过猫儿误食鼠药,症状相似,或许……或许可以试试绿豆甘草水催吐?”
死马当活马医。灌下绿豆甘草水后,雪团果然吐出了些污物,虽然依旧虚弱,但总算缓过一口气。老夫人大喜过望,看谢姝的眼神彻底不同了。
不久,老夫人身边一个负责整理书房、管理书籍的二等丫鬟到了年纪放出去配人,空出了一个位置。在老夫人默许下,管事娘子顺水推舟,将谢姝提了上来。
从此,谢姝从绣娘变成了老夫人院里的二等丫鬟,有了独立的小屋,月钱翻了几倍,更重要的是,她有了接触书籍、偶尔听闻府中核心事务的机会。
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能接触到的所有书籍,了解这个时代的历史、政治、律法。她更加小心地经营人脉,对上有分寸地讨好,对下恩威并施。她利用管理书房的便利,悄悄留意国公爷和老夫人批注的文书,揣摩上位者的心思和府中的势力格局。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粗使丫头了。她有了些许安身立命的资本,但还不够。镇国公府树大根深,内部斗争激烈,外部更是风云变幻。一个不慎,依旧会万劫不复。
她需要更多的权力,更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或者……一个能让她彻底摆脱奴婢身份的跳板。
春日宴,公府花园里贵女如云,公子们吟诗作赋。谢姝作为老夫人身边得脸的丫鬟,随侍在侧,低调地处理着各项琐事。她知道,这场宴会,或许就是她的下一个机会。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心中冷静地盘算着,下一步,该踩在哪块踏脚石上,才能爬得更高,更稳。
夜色渐深,宴席散罢,谢姝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残局。路过湖边假山时,却隐约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她示意其他人先走,自己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穿着不俗但明显不合身旧衣的少女,正躲在假山后偷偷抹眼泪。谢姝认得她,是府中一位早已失势、寄人篱下的远房表小姐,林婉儿。
谢姝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上前。她看着那少女单薄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计算。施恩于一个落魄的表小姐,短期内看不到回报,甚至可能惹来麻烦。但……多个朋友,尤其是这种看似无用、却可能在某些时刻起到意想不到作用的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她轻轻走过去,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了过去,声音温和:“表小姐,夜凉露重,仔细伤了身子。”
林婉儿受惊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的是谢姝平静而带着一丝善意的脸。
这一刻,谢姝知道,她播下的又一颗种子,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悄然发芽。在这吃人的深宅里,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也每一步,都踩得精准而坚定。向上爬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