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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火

孤照惊鸿

琉光第一次浮上海面时,就被那道撕裂夜幕的雷霆捕获了。

那不是普通的闪电。它在墨黑的天穹中央炸开,呈树冠状蔓延,核心是灼目的金白色,边缘却晕染着诡谲的紫与绯红,像天神血管里奔流的光血。雷声随之滚来,并非轰隆巨响,而是一种低沉威严的、仿佛来自世界彼端的吟啸,穿透海水,直抵她胸腔深处那片用于歌唱的软骨,引起一阵危险的共鸣与战栗。

深海之下,人鱼族在珊瑚丛中瑟瑟发抖,年老的祭司呢喃着古老的训诫:“是巡天者……不可直视,不可闻听……”

琉光却像被那光与声钉在了原处。浪涛在她身边翻涌,雨水冰冷地砸在她裸露的肩颈和手臂上,她却只感到一种焚身般的灼热。她仰着头,淡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冰蓝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那团在雷暴中心缓缓凝聚、行走的炽烈光影。

那不是形体,是纯粹的、行走的“力”与“威”。天空是他的疆域,雷霆是他的权杖。

她忘记了呼吸,直到肺叶传来刺痛。下潜时,耳边依旧回荡着那非人的、令她灵魂震颤的吟啸。

从那天起,琉光成了族群的异类。她不再满足于在暖流交汇处追逐磷虾,不再痴迷于用破碎的沉船珍珠装点巢穴。每个夜晚,当月光能勉强穿透幽暗的海水,她便会浮上去,藏在礁石的后方,像朝圣者仰望圣像,寻找那片天空可能再次被点亮的瞬间。

她等了很多个月圆。有时,她能捕捉到天际一闪而逝的电芒,听到遥远云层中闷雷般的叹息。更多时候,只有寂静的星辰和冷漠的月亮。族人们说她被海妖蛊惑了心神,用怜悯或厌恶的眼神看她。只有抚养她长大的老嬷嬷,在为她梳理长发时,会用苍老的声音叹息:“孩子,我们在深蓝之下,他们在至高之处。那不是爱,是焚身的火。”

琉光将一颗被雷电劈得焦黑、却内里蕴藏着奇异琉璃纹路的石子贴在胸口。那里很烫。“那就烧死我吧。”她在心里无声地回答。

她的执念似乎引来了注视。那是一个异常平静的夜晚,海面如一块巨大的黑绸。没有风暴,没有预兆,一道纯粹由光构成的身影,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常驻足的礁石上。

他收敛了所有威仪,形态近似一个高大的男子,但轮廓边缘微微模糊,仿佛随时会融于光线。他的面容无法用人类的审美去界定,那是山川与雷霆的线条,是规则本身的具象。眼中没有瞳孔,只有缓缓旋转的、星云般的漩涡。

“人鱼。”他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不带情绪,如同海浪拍岸的自然之理,“为何长久凝视我的领域?”

琉光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恐惧和极致的喜悦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她甩动银色的尾鳍,激起细碎的水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我在听您的歌。”

“歌?”星云般的眼中似乎有微光掠过。

“雷霆的声音……那是您的歌,对吗?”她鼓起勇气,冰蓝色的眼睛直视那非人的双眸,“它……很孤独。”

巡天者——后来她才知道他名为“霄”——沉默了片刻。宇宙初开时他便存在,执掌天象,倾听过星辰的絮语,回应过山脉的祈愿,却从未有一个来自深海的生灵,用“孤独”来形容他的雷霆。

“秩序无需陪伴,法则不言孤寂。”他的回应依旧冰冷。

“可它会回响!”琉光急切地反驳,甚至忘形地向前游了几尺,“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它在回响!那不是法则,那是……感觉!”

霄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这条胆大妄为的人鱼。他看见她眼中不属于深海的火光,看见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皮肤,看见她那条在月光下流淌着银河般微光的尾鳍。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扰动,在他恒久不变的运行轨迹中产生。

他没有离开。

此后,琉光夜夜浮上那片海域。霄并不总是在,但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会听她说话,听她描述百米之下的珊瑚城,听她讲述鱼群的迁徙,听她哼唱人鱼中流传的、关于月亮和潮汐的古老歌谣。

他偶尔会回应,用她无法理解的语言描述恒星湮灭时的光辉,或者风在跨越不同大气时产生的音调变化。他教她辨认星辰的真名,那些名字本身,就蕴含着古老的力量。

琉光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她的歌声开始发生变化,空灵依旧,却偶尔能引动周围海水的微光,能让小型风暴在掌心之上凝聚又消散。她在窃取。窃取他的知识,窃取他无意中散逸的力量,窃取……他那非人心脏中,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悸动。

她开始不满足。知识、力量,甚至他那偶尔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探究意味的“注视”,都无法填补她胸腔里日益扩大的空洞。她想要更多。想要触碰那光影构成的躯体,想要在他的“存在”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想要……将他从至高之处拉下来,拉入这充满温度与盐度的海水里。

一次,在他讲述完一颗彗星的轨道后,琉光忽然轻声问:“霄,您能……感觉到冷吗?”

霄顿了顿:“能量不会感觉温度。”

“那您能感觉到我吗?”她伸出手,指尖划过微凉的海水,指向他光影凝聚的“手”所在的位置,“我的温度,我的触碰?”

那团人形的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过了很久,久到琉光以为他不会回答,以为这次逾矩将引来神罚时,她看到那光影构成的手,极其缓慢地、生涩地,模仿着人类手指的形态,微微蜷缩了一下。

没有真实的触碰。但那一瞬间,琉光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来自他恒久不变的法则之躯,也来自她自己奋不顾身的灵魂。

禁忌一旦打破,便再难遏制。琉光开始更大胆地试探。她用歌声编织幻境,描绘陆地之上繁花盛开的春天;她收集日出时第一缕霞光,凝成晶莹的宝石送给他;她甚至尝试用他教导的力量,去平息一小片即将形成的风暴,只为了看他眼中那转瞬即逝的、被称为“惊讶”的情绪。

她沉溺于这种危险的靠近,像飞蛾环绕烈火。她感觉到霄在变化。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描述星辰时,会偶尔提及她歌声里的某个音符很像某种星体振动。他那双星云之眼,落在她身上时,那缓慢的旋转会偶尔停滞。

她以为她在走向胜利,走向一场旷古烁今的、以神为终点的征服。

直到那个黎明。

霄的气息从未如此混乱而强大。他周身的光影明灭不定,天空在他头顶汇聚起不祥的暗红色漩涡。

“我要沉睡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琉光从未听过的、类似于“疲惫”的波动,“一次周期性的力量归敛……这次,或许会久一些。”

他看着她,那星云般的眼中有复杂的光流闪过:“不要再上来。深海……才是你的秩序。”

说完,不等她回应,他的身影便化作万千流散的光点,消失在渐亮的天光中。

琉光僵在原地,海水的冰冷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刺入她的骨髓。沉睡?归敛?她猛然意识到,她所以为的靠近,她所窃取的力量,她所引动的“情绪”,或许只是他浩瀚神性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在他以纪元计量的生命里,她这几年的出现,短暂得如同蜉蝣朝生暮死。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不甘攫住了她。不,不能就这样结束。在他漫长的沉睡之后,他还会记得一条人鱼吗?

一个疯狂而亵渎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迅速长成参天巨树。

人鱼古老的禁地里,供奉着一件圣物——一颗据说是世界初开时,由纯粹“存在”之力凝结的“源核之泪”。传说它能承载甚至融合神性。但触碰它,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琉光潜入了禁地的最深处。那颗泪滴形状的晶体悬浮在祭坛上,散发着柔和却令人心悸的光芒。当她伸手触碰它的瞬间,剧烈的痛苦席卷了她,仿佛全身的鳞片被生生剥落,又像是灵魂被撕成了碎片。她感觉到自己某种本质的东西正在被抽离,作为交换,那“源核之泪”缓缓融入了她的掌心,在她胸口留下一个火焰形状的、散发着微光的印记。

她失去了声音。她再也无法唱出那曾引动神明驻足的歌声。

但她也感觉到,一股温暖而庞大的力量在她体内流动,与她窃取来的那些雷霆与星辰的碎片缓慢融合。

她再次浮上海面,回到了那片礁石。天空寂静,霄的气息已彻底消失。但她能感觉到,通过胸口的印记,通过体内那融合了他力量碎片的“源核之泪”,一条极细极微弱的线,穿透了无尽的虚空,连接着某个沉睡的、庞大的意识。

她将手掌按在胸口,那火焰印记灼热地跳动着。她失去了歌喉,却用另一种方式,将他的部分“存在”与自己捆绑在了一起。

海浪无声地拍打着礁石。琉光望着霄消失的天空,冰蓝色的瞳孔里,不再是单纯的迷恋与仰望,而是混合着痛苦、决绝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执念。

“你看,”她用失去声音的喉咙,在寂静的海风中无声地诉说,“现在,你的沉睡里,有我的温度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仰望和窃取的人鱼。她窃取了火种,并将其融入了自己的骨血。她将自己,变成了他沉睡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也变成了他未来苏醒时,必须面对的一个……永恒的变量。

这场以爱为名的豪赌,她押上了自己的所有,包括她最珍贵的歌喉。而现在,她只能等待,等待神明醒来,面对这个被他所代表的天象法则,也绝不容许的——窃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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