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5日,军区大院外的梧桐巷,蝉声聒得像要把天空烤化。
顾星野第一次见林知夏,是在一场“逃亡”途中。
那天下午,他刚用弹弓打碎了政治部刘主任家的窗玻璃,背后追着刘主任家那只比他还高的狼青犬。男孩赤着脚,迷彩小短裤的裤腿被狗撕去半幅,像面战败的旗。他蹿出大院铁门时,迎面撞上一辆女式自行车。
“哐当”一声,车篮子里的白纸包滚落,糖纸哗啦散了一地——大白兔、话梅糖、透明水果球,在太阳底下闪着七彩。
骑车的女孩扎两个羊角辫,碎花裙被车把勾住,膝盖擦破一块皮,却先蹲下去捡糖。她捡得极认真,一颗一颗,像捡珍珠。狼青犬在身后狂吠,顾星野原本可以趁机逃,可不知为什么,他折回来,弯腰帮她把滚到下水道口的那颗大白兔抠出来。
糖纸沾了泥,他随手往身上擦,递过去。
女孩抬头,一双眼睛像刚汲了井水的黑葡萄,倒映着他汗泥交错的脸。
“谢谢。”她声音轻,却带甜。
顾星野咧嘴,缺了门牙的豁口格外明显:“我赔你。”
“怎么赔?”
男孩一把抓过她手里的糖袋,连泥带灰全部倒进口袋,另一只手扯下自己脖子上的哨子——空军飞行员爸爸给的,金属壳,镀银,吹起来能传半个操场。
“押给你,明天我拿新的来换。”
说完,他冲狼青犬比个鬼脸,撒腿跑进巷口深处。
林知夏愣在原地,掌心那枚哨子还带着男孩的体温,像块烧红的炭。
傍晚,林知夏被妈妈牵着手走进军区大院。
教师公寓分配在东侧三层,窗户正对操场。她趴在窗台,看见那个“强盗”光着膀子,被一条皮带追得满院跑。
打人的男人肩章两杠两星,声音像号角;男孩却一边躲,一边仰头朝她这边笑,露出缺口的牙。
林知夏把哨子攥紧,忽然觉得,这个大院好像也没那么陌生。
第二天,顾星野真的来了。
他揣着满满两裤兜玻璃糖纸包的水果糖,站在教师公寓楼下,按门铃的姿势像在完成升旗仪式。
林妈妈开门,看到小泥猴似的男孩,愣住。
“阿姨好,我找林知夏。”他背手鞠躬,声音洪亮。
林妈妈忍笑,回头喊女儿。
林知夏穿着粉色兔子拖鞋,一步一步挪出来。
顾星野把糖全倒进她怀里,顺势抽走她口袋里的哨子,挂回自己脖子。
“两清。”他说。
林知夏却拉住他衣角,剥开一颗糖,递到他嘴边。
“一人一半。”
男孩低头,舌尖卷走半颗,甜味炸开,像夏天的第一口冰西瓜。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刘主任家的窗玻璃碎得真值。
七月的军区大院,有梧桐、蝉、穿堂风,还有晒得发烫的滑滑梯。
顾星野把林知夏介绍给自己的“战友”:
“这是沈放,军区医院院长的儿子,鼻涕虫;这是周遇,后勤处长的崽,哭包;这是林知夏,我……我妹妹!”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胸脯挺得老高,像在宣布领空主权。
沈放挤眉弄眼:“童养媳吧?”
顾星野飞起一脚,沈放连人带球滚进沙坑。
林知夏躲在顾星野身后,悄悄把剩下半颗糖塞进他手心。
糖纸是草莓味,印着两个小字——“友谊”。
男孩把糖纸展平,对着太阳照,红得透亮。
他忽然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在扉页歪歪扭扭写:
“顾星野与林知夏的友谊,天长地久。”
写完,他拿给妈妈看。
顾妈妈正在和面,手一抖,面粉洒了他一头。
“小崽子,才多大就天长地久?”
男孩顶着白面,冲出家门,把字典塞进林知夏怀里。
“聘礼。”他说。
林知夏翻开,里面夹着那片草莓糖纸,被压得平平整整。
夏夜来得慢,天边烧着玫瑰色晚霞。
大院里的孩子玩捉迷藏,顾星野把林知夏塞进操场边的旧跳马,自己蹲在旁边的梧桐树后。
数到一百,他探出头,看见跳马盖子被顶开一条缝,女孩的眼睛在暗处亮得像星。
他悄声跑过去,把手伸给她。
“别怕,我带你跑。”
林知夏握住那只沾满草屑的手,掌心有薄茧,却暖得惊人。
他们一起蹿过葡萄架,钻过防空洞,最后躲进家属楼后侧的煤棚。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顾星野从口袋摸出最后一粒糖,剥开,一人一半。
甜味在口腔化开,林知夏小声问:“你为什么把哨子给我?”
男孩挠头,耳尖通红:“我想……让你记住我。”
女孩眨眨眼,把糖纸折成小船,放进他手心。
“那你也得记住我。”
煤棚外,蝉声忽然停了,只剩两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像对表成功的秒针。
回家路上,林知夏趴在顾星野背上,睡得像猫。
男孩背着她,穿过整条梧桐巷。
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故意踩自己的影子,也踩她的。
“踩住了,就跑不掉了。”
他在心里说。
到了教师公寓楼下,林妈妈正焦急地张望。
顾星野把女孩递过去,小声:“阿姨,我送她回来。”
林妈妈道谢,摸摸他的头:“明天来家里吃西瓜。”
男孩眼睛一亮,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那一晚,顾星野躺在床上,把糖纸小船举到眼前,对着月光看。
草莓味好像还留在舌尖,他舔了舔嘴唇,忽然翻身坐起,在作业本第一页画了两颗并排的小牙,中间写着——
“顾星野的牙和林知夏的牙,一起掉了,一起长。”
画完,他把作业本塞进枕头下,睡得嘴角上扬。
林知夏半夜醒来,发现兔子拖鞋少了一只。
她光着脚走到阳台,看见楼下梧桐树下,男孩正拿着那只拖鞋,踮脚挂在低枝。
月光像霜,落在他肩头。
他挂完,退后两步,双手合十,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第二天清晨,林知夏在树下找回拖鞋,鞋窝里躺着一颗新剥的大白兔,糖纸折成翅膀。
她抬头,三楼窗户探出顾星野的脑袋,他冲她做口型:
“飞——给——你——”
女孩把糖含住,甜味顺着喉咙滑进心脏,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出一片秘密的果园。
蝉声拉长的六月末,军区大院组织露天电影。
幕布挂在操场,放的是《地道战》。
孩子们抢占前排,顾星野把军用水壶灌满酸梅汤,又揣了一包瓜子,领着林知夏钻到最佳位置。
电影放到一半,忽然下雨。
人群骚动,大人们抱起自家孩子往家跑。
顾星野脱下小衬衫,撑在两人头顶,雨点砸在布上,噼啪像鼓。
林知夏缩在他臂弯,闻到雨水中混着奶糖、草屑、男孩汗水的味道。
幕布上,八路军正炸炮楼,火光映得他们脸发红。
男孩忽然偏头,在女孩耳边大声喊:
“以后我开飞机,带你飞,比地道还快!”
雨声太大,林知夏没听清,但她点点头,把手指塞进他掌心。
十指相扣,像两把钥匙,同时转动,打开同一扇门。
雨停时,电影也散场。
操场只剩一盏昏黄路灯,照出两个小泥人。
顾星野把湿透的衬衫拧成麻花,搭在肩上,蹲下来:“背。”
林知夏趴上去,手环住他脖子。
走到梧桐巷口,男孩忽然停下。
“林知夏。”
“嗯?”
“我爸爸说,飞行员要保护祖国,也要保护——”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坚定:“保护最重要的人。”
女孩把脸贴在他后背,听见心脏在肋骨间擂鼓。
“那……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顾星野没回答,只是把她往上掂了掂,一步一步,踩得积水四溅。
月光重新洒下来,巷口那棵老梧桐滴着雨,像下了一场银色的流星雨。
男孩在心里默念:
“是你呀,小知夏。”
第二天,林知夏在课本扉页画了一颗糖,旁边写:
“1998年6月25日,顾星野给我第一颗糖,我给了他一半。”
写完后,她偷偷把课本塞进书包最底层,拉上拉链。
窗外,蝉声又起,像为两个孩子的秘密,唱一首漫长的序曲。
这个夏天,军区大院的梧桐长得格外盛,叶片交叠,在风中沙沙响,像提前练习祝福——
祝福他们,从第一颗糖开始,把往后所有甜,都分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