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28日,国庆节前最后一个星期一。军区大院小学的旗杆锃亮,旗绳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根巨大的琴弦,等人拨出第一声国歌。
早上六点二十,顾星野站在洗漱间,对着镜子系红领巾。
他穿的是崭新的蓝白校服,领口浆得有点硬,镜子里的男孩眉毛拧成倒八——
“领结怎么老是歪的?”
他第N次重系,布料被拉得皱巴巴,还是不对称。
门外,顾爸爸咬着牙刷进来,肩章两杠三星,手里却拿着熨斗,一脸无奈:“系个红领巾比开飞机还难?”
说归说,他还是弯腰替儿子理好领口,粗糙手指在布料间穿梭,像折叠降落伞。
“记住,升旗手不是举旗,是举整个天空。”
顾星野“嗯”了一声,耳根微红。
今天,他是升旗手;而林知夏,是值周检查员,戴红袖章,负责记录“是否敬礼”“是否交头接耳”。
两人一个掌旗,一个打分,身份对立,却在前一晚偷偷约定:
“我给你打满分,你对我笑一下。”
“成交,但只能笑半秒,太多会露馅。”
六点五十,操场集合。
旗杆下铺着一条红毯,像跑道尽头的那条胜利布带。
鼓号队排成方阵,小号铜管在晨光里闪金。
林知夏站在队伍最右侧,臂上红袖章被风卷起,露出细白手腕。
她今天把刘海用发卡别起,露出饱满额头,像一枚被擦亮的贝壳。
顾星野扛着国旗走来,旗面叠得方正,贴在他右臂,像一面安静的披风。
路过她时,他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检查员同志,早。”
林知夏嘴角翘成月牙,却故意板着脸回:“待会儿手臂要伸直,下巴抬三十五度。”
顾星野轻声笑,气息吹动她鬓角碎发:“收到,三十五度,半秒。”
七点整,国歌前奏响起。
顾星野甩旗、抛展,动作干净利落,红旗“哗”一声展开,像一团火焰被秋风点燃。
旗绳在他手中匀速下滑,每一下都精准到秒。
林知夏站在台下,仰头,目光顺着旗面往上爬,天空被衬得更高更蓝。
她本该低头做记录,却忘了动笔,直到国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才慌忙在“敬礼”一栏画勾。
旗杆顶端,红旗定格,风把它吹得鼓胀,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顾星野转身,面向队伍,右臂敬礼,下巴抬三十五度,嘴角绷得紧,却悄悄把视线往右偏半厘米——
那里,林知夏正提笔,在“整体表现”后写下:100。
她写得太用力,纸背被戳出个小洞,像偷偷开了一扇窗。
升旗结束,校长讲话,主题是“爱国与纪律”。
阳光越来越烈,操场变成一口蒸锅。
林知夏作为检查员,要在队伍间来回巡视,记录交头接耳、小动作。
走到三(2)班,沈放正用课本挡脸,偷偷嚼口香糖,吹出一个透明泡泡。
“沈放,扣分。”
她声音不大,却吓得泡泡“啪”破裂,黏在鼻头上。
沈放苦着脸:“林检查员,通融一下嘛,我今天没吃早饭……”
林知夏摇头,却在扣分栏只写了“-0.5”,然后继续往前走。
背后传来窃窃私语:“她给顾星野打满分,给沈放才扣半分,偏心!”
她脚步顿了顿,耳尖泛红,却挺直脊背。
阳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像给她镀了一层无形的盾。
第一节下课,顾星野被叫到大队部——
鼓号队要借国旗,去区里参加阅兵式,他负责再次折叠。
折叠国旗需四人,可其他旗手请假,只剩他。
他正发愁,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我来帮忙。”
林知夏把红袖章摘下,折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塞进兜里,像暂时卸下身份。
两人站在大队部木地板上,窗阳光柱里尘埃飞舞。
顾星野教她:
“先纵向对折,再横向,三角要尖,像飞机机翼。”
她学得认真,指尖却微微抖,生怕弄皱旗面。
折到最后一道,他握住她手,一起把三角塞进红旗心里。
旗子变成一块方砖,安静躺在臂弯,像沉睡的火。
两人对视,同时呼气,额头几乎相贴。
窗外,秋风掠过旗杆,发出“嗡”一声轻响,像给他们的合奏按下休止。
中午,食堂爆满。
顾星野端着餐盘找位置,沈放招手:“这边!”
他刚想过去,却见林知夏独自坐在窗边,阳光把影子拉得细长,像一根孤单的弦。
他拐弯,在她对面坐下。
“检查员同志,我可以坐吗?”
林知夏抬头,嘴角有米粒,慌慌张张抹掉:“坐吧,但别说话,食不言。”
顾星野笑,把自己盘里的鸡腿夹给她:“给你补充体力,下午还要继续巡逻。”
女孩想推辞,却听他低声补充:“顺便贿赂,别扣我分。”
她“噗嗤”笑出声,米粒差点喷出,赶紧低头,耳尖红成透明。
隔壁桌有人起哄:“哟,升旗手贿赂检查员!”
顾星野回头,冲他们晃晃鸡腿:“吃饭也扣分?我替你们交罚款。”
一群人被噎住,作鸟兽散。
林知夏小口咬鸡腿,声音像蚊子:“谢谢……”
他却假装没听见,把汤推过去:“慢点,别噎着。”
下午第三节,体育课——
老师测试五十米,不及格的人要留下加跑。
顾星野自然没问题,像小炮弹出膛,成绩七秒一。
林知夏体育一般,起跑时鞋带松了,绊一跤,膝盖擦破,成绩单上多了一抹红。
她咬牙爬起来,继续跑,却一瘸一拐。
终点线旁,顾星野突然逆着跑道冲进来,与她并肩:
“别停,冲!”
他伸手,她下意识握住,两人一起冲过终点。
老师皱眉:“顾星野,你逆跑违规!”
男孩立正:“报告,我护送伤员!”
老师被噎住,挥挥手:“下不为例。”
林知夏喘得说不出话,却感觉膝盖没那么疼了。
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长长的红领巾,在风中猎猎。
放学前,值周总结。
大队辅导员宣读各班得分,林知夏所在的三(1)班因为“纪律严明”得了流动红旗。
有人嘀咕:“还不是因为检查员给自己班放水。”
林知夏低头,手指绞着袖章,关节发白。
顾星野突然站起来:“报告老师,我今天敬礼姿势不标准,应该扣0.5分。”
全班哗然。
辅导员愣住,推推眼镜:“你确定?”
“确定。”
他语气坚定,目光却悄悄落在林知夏身上,像在说:别怕,我陪你。
最终,三(1)班得分被改为99.5,流动红旗给了三(2)班。
放学路上,林知夏闷头走,影子缩成小小一团。
顾星野追上,把折得方方正正的流动红旗塞给她:
“别难过,红旗在我这儿,也是你的。”
女孩抬头,眼眶红得像旗面,却嘴角上扬:
“顾星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男孩踢着石子,声音低却认真: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把红旗升到更高地方。”
夕阳下,他伸出手,小指弯成钩。
她握住,两根红领巾在风中轻轻相撞,像提前敲响的成年礼钟。
夜里,林知夏在阳台洗红领巾。
她学妈妈样子,用肥皂一点点搓,泡沫映出彩虹,也映出男孩敬礼的侧脸。
洗到最后,她发现领口处有一滴干涸的墨迹,像小小的飞机。
那是顾星野折旗时,笔尖不小心划上的。
她没搓掉,只把红领巾晾在月光下,让风把墨迹吹成一朵云。
她在日记本写:
“1998年9月28日,升旗手把满分送给我,我把0.5分还给他。
红领巾会褪色,但那个三十五度的敬礼,会一直鲜红。”
同一时间,军区大院男生宿舍。
顾星野站在镜子前,练习敬礼。
下巴抬三十五度,嘴角绷直,却在最后一秒忍不住上扬。
他把今天偷偷留下的半片红袖章(从林知夏臂上掉下来的线头)夹进《新华字典》,放在“友谊”词条那一页。
关灯前,他对着窗外旗杆方向,轻声喊:
“报告,明天我还是升旗手!”
月光下,旗杆顶端的红旗静静垂落,像听见,又像没听见。
而两颗小小的心,已在同一面旗帜下,悄悄立正,稍息,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