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 5 月 20 日,距中考 42 天。
夜自习后,教学楼熄灯铃像拉闸的刀,把整栋楼的喧嚣咔然截断。可刀再快,也切不掉毕业班沸腾的空气——那是粉笔末、风油精与速溶咖啡混合的味道,像某种无形的火药,一点就炸。
林知夏抱着一摞卷子往天台走。
天台钥匙是她向物理实验室借的,借口“要观测星空校准指南针”,实际是想把 42 天的窒息扔进夜空,再捡一点星光回来。
铁门“吱呀”推开,初夏的风裹着操场青草味扑面而来,卷得试卷边角哗啦啦响,像一群急于起飞的白色信鸽。
她深吸一口气,把时间、二次函数、作文模板暂时推出脑海,却在抬眼瞬间愣住——
天台中央,顾星野正弯腰摆弄一只玻璃罐,罐里零星光点闪烁,是萤火虫。
听见动静,少年回头,食指抵唇:“嘘,它们刚到,别吓跑。”
昏黄路灯下,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绺,眼睛却亮得比罐中萤火更盛。
“你怎么进来的?”林知夏压低声音。
“翻墙。”顾星野咧嘴,指向外侧排水管,“那几根管子,比奥数题好解。”
林知夏哭笑不得,把试卷放地上,凑过去看:玻璃罐内壁贴着湿润的草叶,十几只萤火虫爬来爬去,像提着灯笼的迷路旅客。
“抓这个干嘛?”
“做‘生物灯’,给你复习用。”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萤火虫生来就该被人类高考奴役。
林知夏心头一软,嘴角却故意下撇:“它们应该住在田野。”
“所以我只留一晚,明早全放。”少年抬眸,声音低下来,“42 天,你也需要光。”
一句话,比风油精更醒脑,也比咖啡更烫心。
两人并肩坐在楼顶护栏内,背对背刷题。
玻璃罐搁在当中,柔绿的光映在草稿纸上,像给函数图像镀了层梦幻滤镜。
林知夏刷的是英语完形,一篇关于“fireflies ecosystem”的文章,恰好出现“luminescence”一词,她用笔尖轻点:“看,连阅读都在帮你说话。”
顾星野正与一道力学压轴鏖战,把草稿纸画成工事图,闻言侧头,笑得牙豁闪光:“说明我押题准。”
很快,各自沉入题海,只剩翻页声与虫鸣。
中途,林知夏去楼下接热水,再上天台时,看见少年枕着手臂躺在防潮垫上,玻璃罐放在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把星河装进心脏。
她放轻脚步,却还是惊醒他。顾星野揉眼,声音含糊:“我守夜,你放心睡半小时。”
林知夏摇头,把保温杯递过去:“一起熬,一起赢。”
子夜 0:15,城市霓虹渐次熄灭,只剩远处高架桥的车灯连成流动金带。
风转凉,带来白玉兰香。顾星野从背包掏出两件校服外套,一件垫地,一件披她肩,自己只剩短袖。
林知夏推让,少年却笑:“我火力壮,正好多消耗点脂肪,长到一米八。”
提到身高,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摸出一卷医用胶带,比着他膝盖往裤腿内侧贴了一道横线:“过了这条,就是‘一米八及格线’,考完再量。”
顾星野挑眉:“要是我提前达标呢?”
“那就……”她想了想,“允许你提前许愿。”
少年立刻双手合十,朝夜空碎碎念,却故意不说出口,像把愿望塞进加密频道。
林知夏好奇,伸手去捂他嘴:“说出来才灵!”
指尖碰到他唇,温软与凉意交错,两人同时愣住。萤火虫在玻璃罐里忽明忽暗,像偷窥的心跳。
凌晨 1:30,倦意汹涌。
林知夏眼皮打架,却强撑背诵《出师表》。顾星野听不下去,一把抽过卷子:“我们交换梦想五分钟,提神。”
规则简单:各自说五个与中考无关的愿望,必须具体。
林知夏先开口:
1. 去荔波看水上森林
2. 学会一首完整的尤克里里曲子
3. 在雨里跑一次马拉松
4. 养一只叫“费曼”的柯基
5. 和某人一起拍一张拍立得星空合照
顾星野听罢,唇角上扬,依次回应:
1. 陪他看水上森林
2. 尤克里里伴奏我来打鼓
3. 雨跑可以,但得给我件雨衣
4. 柯基的狗粮我包
5. 拍立得我已经攒够钱,只差星空
最后一个字落,林知夏鼻尖微酸,却故意别过脸:“谁要你陪。”语气是嗔,嘴角是笑。
轮到顾星野,他望着远处灯海,声音低而亮:
1. 开一次真飞机
2. 把飞机模型送她当生日礼物
3. 和她去漠河看极光大爆发
4. 一起把身高线画到一米八五
5. 中考后,在鸡鸣山再放一次萤火虫
愿望说完,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拍立得相纸——正是去年流星雨那晚,他们躲在砖窑的合影,背后用红笔写着:Destination: Future。
他把照片放进她手心:“第五个愿望,提前兑现底片。”
林知夏攥着照片,觉得所有星光都聚在指尖,比玻璃罐更亮。
2:40,困意达到峰值。
顾星野提议去楼下洗把脸,回来刷最后一轮错题。
可刚走到楼梯口,整栋教学楼灯“啪”全灭——宿舍区跳闸。
瞬间漆黑,只剩远处居民楼零星灯火,像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林知夏下意识抓住他手腕,指尖冰凉。顾星野打开手机背光,光晕里,他脸上带着坏笑:“敢不敢去黑教室?”
“去干嘛?”
“把倒计时擦掉,写点吉利的。”
黑暗壮胆,他们手拉手摸进教室。顾星野掏出新买的荧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
Fighting=42-0!
又在旁边画了两只并肩的纸飞机,机翼分别写着“G”“X”。
荧光绿在暗室发光,像给黑夜偷偷装的导航灯。
写完,两人蹲在讲台底下笑,肩膀碰肩膀,心跳撞心跳。
忽然,走廊传来手电筒晃动——值班电工来查闸。
他们对视,猫腰躲进讲桌洞,屏住呼吸。
光束从门缝扫过,脚步声远去,黑暗重新合拢。
狭小空间里,顾星野轻声数她心跳:“一百、一百零一……”
林知夏抬手捂住他嘴,掌心却碰到他鼻尖,温热呼吸喷在指缝,像火星。
那一刻,时间被拉得极长,四十二天、三年、整个青春都被压缩进这一立方米的黑暗,发出微光。
3:30,电闸恢复,教室灯骤亮。
两人眯眼适应,迅速把黑板擦干净,逃回楼顶。
夜风更凉,萤火虫罐光芒渐弱——它们累了。
顾星野拧开盖子,十几只光点依次飞出,绕他们旋转几圈,才投向夜空。
最后一只要走不走,停在他指尖,像道别。
林知夏伸手,小虫又爬她指腹,闪了两下,才振翅融入黑暗。
“它们也怕中考?”她笑。
“不,它们在给我们让路。”少年抬眸,眼底倒映远方第一抹鱼肚白。
4:00,天边泛起黛青,启明星亮得耀眼。
他们收拾卷子,准备回宿舍补觉。
下楼前,林知夏把那张拍立得照片插进楼顶裂缝,低声说:“等考完再来取。”
顾星野则从口袋掏出一截粉笔,在护栏内侧写下:
G & X = ∞
写完,他把粉笔抛向空中,拍拍手:“无限大,谁也删不掉。”
晨光里,两人影子被拉得老长,从楼顶一直延伸到楼梯口,像一条通往盛夏的隧道。
5:20,宿舍起床铃响。
他们才躺下不到一小时,却精神亢奋。
林知夏把荧光笔写的公式默背给室友听,顾星野则在洗漱间高唱《光辉岁月》,跑调到西伯利亚,却没人吐槽——因为所有人都知道,42 天后,各奔东西。
早读课前,他们相遇在楼梯口,各自顶着黑眼圈,却笑得比萤火虫还亮。
顾星野抬手,与她击掌,声音清脆:
“倒计时继续,但——”
“我们已提前点亮了夜空。”
6:00,太阳跳出地平线,金光铺满校园。
楼顶的粉笔公式被晨雾浸湿,颜色却更深;
裂缝里的拍立得照片迎风轻颤,像等一个约定;
玻璃罐空空,却残留一点微绿,在光里闪烁。
而此刻,在教学楼最高处的护栏上,两只纸飞机并肩而立——
一只机翼写着 42,另一只写着 0。
风一吹,它们同时起飞,掠过考场、操场、青春,冲向更高更亮的,盛夏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