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 6 月 6 日,夏至未至,空气里却已能拧出滚烫的铁锈味。军区大院中学高三(3)班的最后一节晚自习,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剪成两半——灯管熄灭瞬间,整个教学楼像被谁拔掉了电源线,轰然坠入深海。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
先是风扇“嗡”地停转,随后空调发出垂死般的叹息,接着窗外远处居民楼的霓虹也同步熄灭——全城大停电。
教室里爆出半秒骚动,随即被老周的声音压下去:“别慌!点应急灯!”
可应急灯年久失修,只亮了两盏就罢工。
真正的黑暗砸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一百二十颗心脏在胸腔里撞钟。
林知夏坐在第三排靠窗,手指还停在三角函数草稿上,黑暗像一堵软墙,把她与试卷隔开。
她下意识去摸桌斗,却碰到一只温热的手——顾星野。
他不知何时猫腰过来,掌心与她相贴,指尖写了个“C”:Candle。
黑暗中,少年声音低而稳:“我去找火,等我。”
椅子轻响,他像鱼一样滑出教室。
走廊尽头,化学实验室的门被顾星野一把推开。
他记得实验员王老师今天刚做完“皂化反应”演示,剩了半箱蜡烛。
果然,柜门未锁,白蜡烛排得整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抱出十几根,又拎走酒精灯、火柴,甚至顺手抄了只蒸发皿当烛台。
返回途中,黑暗放大一切声响:隔壁班有人小声啜泣,有手机亮成孤岛,也有人在背《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顾星野脚步加快,怀里的蜡烛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脆响,像替谁倒计时。
教室门再次被推开时,一抹橘黄率先探进来。
第一根蜡烛被点燃,火苗颤了颤,稳稳升起,把黑暗烫出一个洞。
第二根、第三根……少年把蜡烛粘在蒸发皿、粉笔盒、喝剩的矿泉水瓶上,排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光河”。
最后一根,他插在讲台粉笔槽,回头冲全班笑:“欢迎来到‘高三烛光版’自习室。”
一百二十张脸同时被点亮,睫毛镀上金边,瞳孔里燃起同一种颜色——希望。
不知谁带头鼓掌,掌声从稀稀拉拉到连成一片,像潮水拍岸。
老周抬手压了压,声音沙哑却亮:“既然电断了,心不能断。继续复习——但方式可以温柔点。”
他让出讲台,变成“烛火守护人”,谁靠近火苗过近,他就拿三角板轻敲提醒。
林知夏回到座位,发现顾星野把蜡烛固定在她桌角,火苗离草稿纸三厘米,暖光把函数图像照得柔软。
他在她对面坐下,把英语错题本摊在膝上,却先伸手,与她指尖相碰:
“怕吗?”
“怕考砸。”
“怕黑?”
“……有点。”
少年笑,用手掌拢住火苗,像给它也给她一个拥抱:“光在我就在。”
一句话,比政治模板更管用,林知夏胸口那团焦躁被慢慢抚平。
复习继续,只是节奏被烛光切成慢板。
有人把椅子围成圈,互相抽背《逍遥游》;有人继续算解析几何,影子投到墙上,脑袋与抛物线一起晃动;也有人干脆把书合上,看火苗发呆——
那是他们第一次允许自己“浪费”时间,因为黑暗提醒:停下来,也是一种前行。
顾星野与林知夏背对背,共用一张椅背当书桌。
他写物理实验步骤,她默写语文作文素材,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像两条并行跑道,终点通向星空。
写到一半,他忽然侧身,把耳机塞进她耳朵,播放键按下——
是节拍器,183 次/分,他跑八百米最爱的节奏。
“带着它,去考场上开飞机。”少年声音混在节拍里,像塔台指令。
林知夏跟着节奏点头,心跳逐渐同步,眼前函数图像仿佛变成跑道,一格格亮起导航灯。
21:40,电依旧没来。
蜡烛矮了一截,烛泪堆积,像白色海浪。
老周提议:“每人说一件高考后最想做的事,只许说一件,说完继续看书。”
从第一排开始,答案五花八门:
“睡三天三夜!”
“把卷子全卖掉!”
“去吃爆辣火锅,加麻加辣!”
轮到林知夏,她站起来,烛光在她睫毛上跳舞:
“我想……去看一次日出,不拍照,不说话,只看太阳跳出来。”
声音落下,教室里短暂安静,像谁替她保存了那个日出。
顾星野举手,补一句:“带上我,副驾。”
全班哄笑,紧张被悄悄撕开一道口子。
22:00,蜡烛只剩最后一根。
火苗细若游丝,随时会灭。老周让所有人把书合上,统一闭目三分钟——
“想象明天此刻,你们已经走出考场,阳光很好,蝉声很吵,你们在对答案,在对未来,在对梦想。现在,把那个画面,在心里保存成底片。”
黑暗与寂静叠加,呼吸声像潮水,一起一落。
林知夏闭眼,看见自己站在校门口,阳光从香樟叶缝洒下,顾星野把自行车蹬得飞起,后座的她张开手臂,风把刘海吹乱——画面亮到刺眼。
三分钟结束,老周轻声:“可以了,底片已生成,明天冲洗。”
最后一根蜡烛被吹灭,烟雾蜿蜒上升,像给青春按下快门。
22:30,来电了。
灯管“嗡”地一声,白光刺得所有人眯眼。
有人小声嘟囔:“怎么就来了?”
老周笑:“黑暗给了你们底片,光明负责冲洗,现在——回宿舍,睡觉。”
收拾书包时,顾星野把剩下的半截蜡烛偷偷塞进林知夏笔袋:“带着,明早吃粽子前,点三秒,图个吉利。”
林知夏笑,把蜡烛用草稿纸包好,再夹进错题本最后一页——那里,已经躺着裂口弹珠、拍立得底片、志愿草表重叠复印件,如今多了一截烛泪,像给成长再加一层封印。
回宿舍路上,操场熄灯,只剩月色。
两人并肩走,影子被路灯拉长又压短,像心跳呼吸。
到分叉口,顾星野停下,伸手:“击掌,明早见。”
林知夏握住,却顺势把额头贴上去,声音轻得像烛烟:
“谢谢你给的黑暗与光。”
少年愣半秒,掌心翻转,覆在她发顶,一字一顿:
“明天,把光带上考场。”
远处,宿舍楼钟声敲十二下,像给青春加冕。
他们松开手,各自走向不同楼栋,影子在月光里渐渐分开,却在地面保持同一角度——像两条跑道,指向同一篇天空。
6 月 7 日 6:30,太阳跃出地平线,金光铺满校园。
教学楼前,顾星野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山响,后座放着保温杯和粽子。
林知夏跑来,刘海被风吹乱,手里举着那截蜡烛,真的只点三秒——
火苗一闪,像给底片显影,也像给未来盖章。
他们相视一笑,同时转身,走向不同考场。
背后,昨夜烛光残留的最后一缕烟,被阳光冲散,消失无踪。
可所有人都知道——
那缕烟,早已在心底聚成火炬,照亮后面所有日子:
考场上,笔尖沙沙;
跑道上,汗水闪光;
以及更远的以后,
每一次起飞、每一次降落、每一次交汇——
都有烛火在胸口,轻轻摇晃,却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