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年 6 月 17 日,芒种后第十天,南方某机场。正午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悬在跑道上空。顾星野坐在一架改装型初级教员的驾驶舱里,左手握油门,右手扶操纵杆,掌心一层细汗。今天,他要完成的是“尾旋改出”科目——最危险的试飞项目之一。
塔台频率里,教官声音沉稳:“167,高度3000,可以进入尾旋。”
顾星野深吸一口气,收油门,拉杆,飞机像被谁抓住尾巴,瞬间进入俯冲旋转。
天地在舱外翻滚,仪表指针疯摆,失速警报尖叫。
他紧盯转弯仪,脚蹬反舵,推杆——改出!
机头勉强抬起,却在1800米高度再次失速,像一条挣脱钩的鲤鱼,猛地侧翻!
无线电里爆出杂音:“尾旋未改出,高度掉至1500,立刻跳伞!”
顾星野没有回答,他死死攥住操纵杆,指节泛白——不是不想跳,是知道飞机下方是人口密集区,一旦弃机,地面伤亡不可估量。
他选择“迫降”。
推满油门,试图用剩余速度改平,可飞机像醉汉,左机翼先触地,在跑道尽头犁出一道火星,机身弹跳,再重重落下——
“砰!”
油箱破裂,火球腾空而起,黑烟像一条恶龙,盘旋在机场上空。
同一时刻,北京。
林知夏正在实验室做电离层扰动分析,电脑屏幕突然闪红——
手机跳出一条推送:【南方机场训练机坠毁,飞行员重伤送医】
没有姓名,没有图片,她却像被电流击中,手指瞬间冰凉。
她拨他的电话,关机;打给基地值班室,占线;再打给航院同学,对方只说一句:“尾旋科目,跳伞晚了……”
她听不见后面的话,耳边只剩尖锐的蜂鸣。
实验报告被碰落在地,A4纸散成白色鸟群。
她抓起背包就往外跑,冲进电梯时,膝盖撞到扶手,疼得发麻,却顾不上。
出了主楼,雪粒般的雨夹雪砸在脸上,她逆着人群狂奔,像逆流而上的鱼。
校门口,夜班出租车见她脸色惨白,不敢多问,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一路上,她手指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始终等不到那条“我没事”的讯息。
机场灯火通明,却像冰窖。
去南方的最后一班民航,已在二十分钟前起飞。
她站在售票柜台前,声音抖得不成句:“有没有……加座、备降、货机,随便什么,只要能飞南边。”
值班经理摇头,目光怜悯。
她转身冲向货运区——那里停着一家快递航空的夜班全货机,通常用来运送生鲜和快递。
她掏出学生证、学员证、航模社聘书,一股脑塞到调度员面前:“我是北方航大学生,研究空间天气,我需要……需要赶到南方机场。”说到最后,嗓子已哑得发不出声。
调度员拿起对讲机,犹豫几秒,终于点头:“货机B-2891,原定01:30起飞,还有最后一个押运位,你敢坐吗?”
“敢!”她毫不犹豫,像抓住最后一根缆绳。
货机舱内,没有座椅,只有两排固定货物的锁轨。
她戴上降噪耳机,抱膝坐在冰冷的铝地板上,身边是装满荔枝的泡沫箱,散发清甜果香。
飞机推出,发动机怒吼,机身抖动得像暴风中的船。
她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原来“赶飞机”也可以如此具象:
不是值机、不是廊桥,是冲进驾驶舱、把自己当作一件急需运送的“货物”,
只为在最快时间,赶到那个人身边。
起飞那刻,她看向舷窗——跑道灯迅速后退,变成一条橙色虚线,像谁在手心划开一道口子,露出滚烫的血。
她低头,把脸埋进臂弯,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铝地板上,发出轻微“嗒”声,被发动机噪音吞没。
耳机里,放的是他录的节拍器:183次/分,曾是她跑步的节奏,如今成了她奔赴的心跳。
她数着拍子,一秒一秒,把时间熬成航线。
凌晨两点,货机降落在南方机场。
舱门一开,湿热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跑道沥青被晒透的味道。
她跳下飞机,腿软得几乎跪地,却顾不上,冲向货运出口。
接机的航院同学一把扶住她,声音哽咽:“他还在手术室……”
她眼前一黑,却强撑着站稳:“带我去。”
救护车一路飞驰,车窗外的路灯连成光带,像无限符号被拉直。
她攥着那只飞行头盔——他在上救护车前,让人把头盔转交给她,里面贴着一张拍立得:
机场跑道,用航灯排成巨大“∞”,旁边写着:
“若我晚点,把∞折成飞机,飞来看我。”
拍立得背面,有新添的血迹,像一枚小型印章,盖在∞上。
手术室外,红灯高悬。
她坐在长椅上,把头盔抱在胸前,像抱着一颗即将熄火的心脏。
三个小时,红灯不灭;五个小时,仍不灭。
她数天花板的裂缝,数到一百零七,再从头数。
第七个小时,红灯终于熄灭。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笑:“生命体征平稳,左腿骨折,脊椎轻微裂伤,需要长期康复,但——他醒了。”
她猛地站起,腿软得几乎跪倒,却一把抓住医生袖子:“我能看看他吗?”
ICU里,他躺在白色床单上,浑身插满管子,左腿被牵引架固定,像一条被拆解的机翼。
她却奇异地笑了——那张脸,虽然苍白,却仍有缺牙笑的影子。
她轻轻握住他右手,掌心贴掌心,把节拍器调到最慢:60次/分,像安抚一台过热的发动机。
他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目光穿过氧气面罩,落在她脸上,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067,我晚点了吗?”
她摇头,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没断,只是绕了远路。”
他弯了弯嘴角,像完成一次艰难改出,然后再次沉入睡眠,掌心却紧紧回握,像抓住最后一根操纵杆。
之后一周,她留在医院。
白天跑缴费、拿药、给教官和家长打电话;夜里就趴在病床边写实验报告,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沉睡的脸上,像给他镀一层冷色月亮。
医生说他至少要卧床三个月,复健至少一年,飞行执照暂时吊销。
他却笑:“正好,把余生折旧成地勤,专门检修你。”
她嗔他胡说,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把复健计划写成论文致谢:
“感谢某飞行员,用骨折教会我——
无限符号不是数学图形,是绕行三千公里后,
仍回到原点的勇气。”
出院那天,南方罕见放晴。
她推轮椅到跑道尽头,看训练机起落。
他把那只裂口弹珠放在掌心,对准太阳,裂痕处闪出七色光。
“尾旋改出失败,但它教会我——
推杆不是放弃,是换方向重新爬升。”
他侧头,看向她,眼睛映着蓝天,
“余生也是,
如果直线飞不到,
就绕∞,
总会降落在你掌心。”
夜里,她赶回北京。
货机再次起飞,她却不再害怕——
机舱里,她把自己当作一件“反向货物”,
把担心、眼泪、裂口弹珠、拍立得∞,
全部运回北方,
只留下一句话,写在他石膏上:
“等你复健,我们一起把∞飞成莫比乌斯环——
没有终点,只有并肩。”
三个月后,复健期结束。
他走路仍微跛,却通过体检,换发新执照,限制解除。
首飞那天,他申请夜航,航线:南方—北京。
飞机掠过城市上空时,他打开航行灯,
把∞写在夜空,
然后接通公共频率,轻声说:
“塔台,167请求降落,
乘客:067,
预计到达:余生。”
地面,她站在鸡鸣山顶,举起手机,
对准那串由灯光组成的∞,
按下快门——
照片里,无限符号亮在黑夜中央,
像把裂缝,
又像是——
把曾经碎过的星星,
重新缝进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