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6日,处暑未出,三伏天最后的疯狂。北京连续暴雨,黄色预警挂在手机上,像谁把信号灯调成了常亮。林知夏站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手里攥着一张登机牌,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纸面,目的地:郑州——中转点,也是他们曾经画在地图上的“∞”中心。
机票是顾星野一小时前塞给她的。
经济舱,单程,航班号CZ1670,起飞时间22:30。
他撑着一把黑伞,从出租车冲下来,像把夜色撕开一道口子:
“先去郑州,明天转广州,那边有新岗位,适合你。”
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急迫。
林知夏没接,雨水在睫毛上碎成雾:“适合我,还是适合你?”
他沉默,喉结滚动,像遇到强气流。
“夏夏,别闹。”
“闹?”她笑,却比哭还难看,“我博士复试刚通过,你让我逃?”
雨把两人隔成模糊剪影,像被水晕开的旧照片。
他终于伸手,把登机牌硬塞进她掌心,指尖冰凉:“就当……帮我一次。”
掌心相贴那秒,她清晰感觉到——他在抖。
航站楼内,广播循环延误提示。
林知夏坐在角落,登机牌被捏成皱巴巴一团,像被揉皱的月亮。
她打开微信,置顶聊天停在下午17:47——
【顾星野:回家吃饭,给你做糖醋鱼。】
【林知夏:好啊,我顺路买草莓。】
然后,是18:30的未接来电,十八条。
再然后,是19:05的语音,只有一句:
“夏夏,离开北京,越快越好。”
她回拨,关机;再打给航院同学,得到一句模糊提示:
“他好像……闯祸了,具体不知,但挺严重。”
闯祸?她脑海里闪过无数可能:飞行事故?违章操作?经济纠纷?
却独独没想到——
“让你走,是为了保护你。”
这是后来,她才从别人口中拼凑出的真相。
雨越下越大,航班延误到23:50。
她坐在登机口,看窗外飞机被暴雨冲刷,像被谁按进洗衣机。
登机牌在掌心展开又捏团,反复几次,纸纤维终于断裂——
她低头,把破碎的机票一点点撕成白色方块,再叠成纸飞机,
一共二十七只——对应他们异地恋的二十七个月。
每只纸飞机翅膀写一行小字:
“顾星野,你混蛋。”
“顾星野,我好想你。”
“顾星野,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
写到最后一只,却只剩一句:
“顾星野,我等你。”
她把纸飞机排成一排,推向玻璃幕墙,
雨水顺着窗滑下,纸飞机被冲得七零八落,像一群折翼的白鸽。
夜里十一点,广播终于响起:
“乘坐CZ1670的旅客,因天气原因,航班取消。”
人群爆发出抱怨,她却长出一口气,像被赦免的囚徒。
走出航站楼,雨已小,空气里带着铁锈味。
她站在出租车通道,掏出手机,给顾星野发去一条短信:
“航班取消,我回家了。
锅里还有糖醋鱼吗?
如果没有,就把我煮了吧。”
发送。
关机。
她抬手拦车,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像给这场突如其来的“逃亡”,
按下——归航键。
回到军区大院,家里漆黑。
她推门,却闻到淡淡油烟味——厨房亮着灯。
顾星野站在灶台前,背脊笔直,左手锅铲,右手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她那条“关机”短信。
听见动静,他回头,脸色苍白,眼底血丝密布,
却努力笑,像完成一次艰难着陆:
“鱼……糊了。”
林知夏看向锅里,糖醋鱼已变成黑炭,
却仍在冒烟,像一条不肯熄灭的航迹。
她走过去,关火,把锅扔进水池,
转身抱住他,脸贴在他后背,声音闷却亮:
“顾星野,你把我当什么?
货物?还是乘客?”
他身体僵硬,像遇到强风切变,
半晌,才哑声开口:“当……余生。”
一句话,比糖醋鱼更酸,比暴雨更咸。
餐桌,烛光亮。
他们相对坐,中间是一盘烧焦的鱼,和一碗没拆封的草莓。
顾星野终于说出真相——
三个月前,他参与一起试飞事故调查,
发现数据被篡改,责任方是某高层亲戚。
他匿名提交证据,却被反咬“操作失误”,
面临停飞、吊销执照,甚至刑事调查。
“他们让我‘主动请辞’,条件是——
把你调离北京,远离漩涡。”
他低头,手指插进头发,像要把头皮撕开,
“我签了字,却给你买了机票……
我想,至少先送你走,再跟他们算帐。”
林知夏听完,沉默很久,忽然起身,
把烧焦的鱼倒进垃圾桶,再把草莓倒进锅里,
开火,加糖,翻炒——
红色果肉在锅里翻滚,像一场小型火山喷发。
她背对他,声音轻却坚定:
“顾星野,你教过我,
尾旋改出第一步——推杆,不是跳伞。
第二步——改平,不是逃离。
第三步——重新爬升,不是认输。”
她转身,把炒好的草莓酱推到他面前,
“第四步——吃掉它,然后,我们一起着陆。”
夜里两点,雨停了。
他们站在阳台,看远处机场跑道灯一闪一闪,像被谁重新接通的∞。
林知夏把手里最后一只纸飞机摊开,
是那只写着“我等你”的,
她把它贴在阳台玻璃上,
用草莓酱画了一颗心,把纸飞机包进去,
像把“等待”封装成一颗琥珀。
顾星野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却亮:
“夏夏,我申请复议,重新调查。
可能需要一年,也可能更久。
但这一次,我不让你先走。”
她侧头,与他鼻尖相贴,声音比草莓酱还甜:
“好,我们一起飞,
哪怕航线被乌云遮住,
哪怕∞被折成纸团,
也要在雨夜里——
把它重新展开,
叠成一只白鸽,
放它回天空。”
凌晨四点,城市最安静的时刻。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像两架刚完成编队飞行的飞机,
机翼挨着机翼,却谁也没再说话。
窗外,机场方向传来汽笛——
是早班机起飞,冲破云层,
像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让光,漏进来。
天亮时,阳台上的草莓酱已被风吹干,
纸飞机却牢牢贴在玻璃上,
像一面白色的旗——
不是投降,
是——
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