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阴影。楚知遥沿着冰冷的城墙根向北疾行，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和枯黄的荒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黎明的寒气刺骨，她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露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鬼手的话如同警钟，在她耳边回荡——“黑狐”的报复随时可能降临。她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那个废弃的土地庙，搭上运煤的驼队。
荒野空旷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紧紧攥着鬼手给她的那枚骨牙吊坠，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指引。
十里路，在恐惧和疲惫的煎熬下，显得无比漫长。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终于看到了那座伫立在荒丘上的、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庙墙倾颓，门扉歪斜，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凄凉。
她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跄着爬上荒丘，躲进庙门后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她蜷缩起来，搓着冻得发紫的双手，眼巴巴地望着南边来路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忐忑。那个运煤的驼队真的会来吗？老孙头会相信她吗？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天色越来越亮，荒野的轮廓逐渐清晰，寒冷却愈发刺骨。就在楚知遥几乎要绝望时，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铃铛声，以及骆驼沉重的脚步声和赶驼人的吆喝声。
一支由十几匹骆驼组成的运煤队，正沿着土路缓缓而来。骆驼背上驮着沉重的煤块，赶驼人是一个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汉子。
楚知遥的心脏猛地一跳，连忙从庙里冲出来，站在路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可怜而无害。
驼队越来越近。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破旧皮帽、满脸褶子的老汉，他骑在一匹较为高大的骆驼上，目光锐利地扫过路边的楚知遥。
“老丈！老丈请留步！”楚知遥连忙上前几步，按照鬼手的交代，低声哀求道，“是……是鬼手前辈让我在此等候，求老丈捎带一程去黑水镇！”
那老汉——想必就是老孙头——闻言，拉紧了缰绳，骆驼停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楚知遥，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怀疑，眉头紧锁：“鬼手？那老东西让你来的？他让你去黑水镇做什么？”
楚知遥心中紧张，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是低眉顺眼地回答：“晚辈……晚辈有急事要去黑水镇寻亲，鬼手前辈说老丈心善，定能相助。”
老孙头哼了一声，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但也没有立刻拒绝。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上来吧！挤后面那匹骆驼上！路上少说话，别给老子惹麻烦！”
“多谢老丈！多谢老丈！”楚知遥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在老孙头指使下一个年轻驼夫的帮助下，爬上了一匹驮着煤块、还算温顺的骆驼背。骆驼身上浓重的腥臊味和煤灰让她几欲作呕，但她紧紧抓住缰绳，不敢有丝毫怨言。
驼队再次启程，铃声叮当，缓缓向着北方行进。
楚知遥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回头望向南方。朔州城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座城里发生的惊涛骇浪，绝不会就此平息。而她，正被这命运的浪潮，推向一个更加未知和危险的所在——黑水镇。
驼队行进的速度很慢。白日的荒野暴露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更加荒凉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楚知遥只能将身体尽量缩在骆驼双峰之间，躲避着风沙。赶驼的汉子们大多沉默寡言，偶尔交谈也是用着楚知遥听不懂的方言。老孙头更是很少说话，只是时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四周。
这种压抑的沉默和漫长的旅途，让楚知遥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鬼手为什么要送她去黑水镇？那个“独眼老狼”是什么人？他真能提供帮助吗？还是另一个陷阱？鬼手自己留在危机四伏的朔州城，又要做什么？
她隐隐感觉到，鬼手与“黑狐”之间，似乎有着极深的纠葛。他送她离开，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救她，更可能是将她作为一颗棋子，投向黑水镇那个混乱的棋盘。而她，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被安排好的路走下去。
驼队昼行夜宿，足足走了三天。第三天傍晚，当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楚知遥终于看到了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低矮、杂乱、如同疮疤般贴在大地上的建筑群。
“前面就是黑水镇了。”老孙头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丫头，黑水镇不比别处，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鸟都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楚知遥的心提了起来。黑水镇，终于到了。
随着驼队的靠近，黑水镇的全貌逐渐清晰。它没有城墙，只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和木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街道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牲畜粪便和某种腐败物质的混合臭气。镇子边缘流淌着一条浑浊不堪、泛着黑绿色泡沫的河流，想必就是“黑水”之名的由来。
镇子里人来人往，异常喧闹。有穿着皮袄的牧民，有裹着头巾的商贩，有袒胸露背的力夫，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眼神凶狠、腰间挎着弯刀的异族武士。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漠然和警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外来者。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秩序，只凭实力和金钱说话的法外之地。
驼队在镇口一片相对空旷的煤场停了下来。老孙头跳下骆驼，对楚知遥摆了摆手：“到了，你自己进去吧。记住，在黑水镇，别轻易相信任何人，也别多管闲事。”
楚知遥道了谢，爬下骆驼。双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她最后看了一眼老孙头和他的驼队，然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这个充满危险和未知的黑水镇。
按照鬼手的交代，她要找的是一个叫“独眼老狼”的货栈老板。她不敢向路人打听，只能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寻找着可能挂着“货栈”招牌的地方。
黑水镇的街道狭窄而拥挤，两旁是各种简陋的店铺：铁匠铺叮当作响，酒馆里传出粗野的划拳声，赌坊门口站着凶神恶煞的打手，还有一些挂着暧昧灯笼、里面传出女子娇笑声的低矮房屋。各种语言和口音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冲击着楚知遥的耳膜。
她感觉自己如同闯入狼群的小羊，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阴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让她脊背发凉。
她必须尽快找到“独眼老狼”！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但气味更加难闻的巷子尽头，她看到了一间看起来比其他地方稍微规整一些的大院子。院门敞开着，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粗糙的笔迹写着“狼记货栈”四个字。
就是这里了！
楚知遥的心跳加速。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衫，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迈步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堆放着各种货物箱笼，几个伙计模样的汉子正在装卸货物，看到楚知遥这个陌生面孔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她。
“干什么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粗声粗气地问道。
楚知遥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请问，独眼老狼老板在吗？我受人之托，前来拜访。”
那刀疤脸汉子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她：“找我们老板？谁让你来的？”
“是一位……姓鬼的前辈。”楚知遥谨慎地回答，没有直接说出鬼手的名字。
刀疤脸汉子似乎有些意外，和旁边的伙计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对楚知遥道：“等着。”说完，转身走进了院子深处的一间土坯房里。
片刻之后，刀疤脸汉子走了出来，对楚知遥招了招手：“老板让你进去。”
楚知遥道了声谢，跟着他走向那间土坯房。房门低矮，她弯腰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披着一件旧皮袍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椅上，似乎正在擦拭着什么器物。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楚知遥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眼——那里没有眼球，只有一个凹陷的、带着狰狞疤痕的眼窝，用一块黑色的皮罩遮着。而他的右眼，却锐利得如同鹰隼，闪烁着冰冷而精明的光芒，此刻正牢牢地锁定在楚知遥身上。
这就是独眼老狼！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如同荒野孤狼般的凶悍和沧桑气息。
“小丫头，”独眼老狼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是哪个‘鬼’让你来的？”他的独眼微微眯起，带着审视和怀疑。
楚知遥不敢怠慢，连忙从怀中取出那枚骨牙吊坠，双手奉上：“是鬼手前辈让我来的。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并问您一句话。”
独眼老狼的目光落在骨牙吊坠上，独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怀念，甚至还有一丝……痛楚？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吊坠，在指尖摩挲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他让你问什么？”
楚知遥深吸一口气，一字不差地重复道：“鬼手前辈让我问您——‘去年的皮子还暖和吗？’”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独眼老狼摩挲吊坠的动作骤然停止。他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楚知遥，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穿透！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楚知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无法呼吸。她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从独眼老狼的反应来看，这绝非一句普通的问候！
良久，独眼老狼才缓缓收回那骇人的目光，将骨牙吊坠紧紧攥在手心，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老鬼……他还活着？”
“是……前辈他还好。”楚知遥谨慎地回答。
独眼老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重新靠回椅背，独眼望向窗外黑水镇灰暗的天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那老鬼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楚知遥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她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她不再隐瞒，低声道：“狼老板，实不相瞒，晚辈来黑水镇，是为了追查一桩旧案，此事牵扯甚广，可能与一个叫‘黑狐’的组织有关。鬼手前辈说，或许您能提供一些帮助。”
“黑狐？”独眼老狼的独眼中瞬间爆射出凌厉的寒光，甚至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你招惹上了那群阴沟里的老鼠？”
“是。”楚知遥坦然承认，“家父因此案蒙冤，性命垂危。晚辈不得不查。”
独眼老狼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和价值。最终，他冷冷道：“‘黑狐’的爪子伸得很长，黑水镇也有他们的窝。你想查他们，是找死。”
楚知遥心中一沉，但依旧坚持道：“晚辈已无退路。”
独眼老狼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楚知遥愣住了。代价？她身无长物……
她猛地想起怀中的令牌。但她不敢轻易示出真正的麟火令。她犹豫了一下，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假令牌取了出来，递了过去：“这是……这是晚辈偶然得到的一件信物，或许……有些用处。”她不敢说这是假的，只能含糊其辞。
独眼老狼接过油布包，打开，看到那枚仿制的麟火令时，独眼中再次闪过一丝诧异。他拿起令牌，仔细摩挲查看，手指在令牌边缘的刻痕处停留了许久。
楚知遥紧张地看着他。
突然，独眼老狼的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黑狐’的标记……呵呵，有意思。看来，那群老鼠最近确实不太安分，连这种东西都敢仿造了。”
他果然也看出了这是假货，并且认出了“黑狐”的标记！
独眼老狼将假令牌丢回给楚知遥，独眼重新看向她，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看在这枚吊坠和这假玩意儿的份上，老子可以给你指条路。但能不能走通，看你自己的造化。”
“请狼老板指点！”楚知遥连忙道。
“黑水镇往北三十里，有个地方叫‘鬼哭林’。”独眼老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那里是‘黑狐’和北边蛮族交易的一个秘密据点。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在那里进行大宗交易。下一次交易，就在三天后的月圆之夜。”
鬼哭林？秘密交易据点？
楚知遥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无疑是直捣黄龙的绝佳机会！
“但是，”独眼老狼话锋一转，独眼中闪烁着警告的光芒，“那里守卫极其森严，而且地形复杂，沼泽遍布，毒虫猛兽横行，外人进去，九死一生。你想去窥探，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楚知遥紧紧握住了拳头。危险，她早已预料到。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黑狐”核心秘密的机会！
“晚辈……想去试试。”她坚定地说道。
独眼老狼似乎对她的选择并不意外，哼了一声：“既然你找死，老子也不拦你。我可以给你一张简陋的地图，再给你一点防身的药粉。但其他的，老子帮不了你。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命。”
“多谢狼老板！”楚知遥深深一揖。
独眼老狼不再多言，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发黄的、画着简单线条的羊皮纸，又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楚知遥：“地图未必准确，药粉能驱散普通毒虫，但对上‘黑狐’的杀手，屁用没有。记住，月圆之夜，子时前后，是他们交易最可能进行的时候。看到任何不对劲，立刻逃命！”
楚知遥郑重地接过地图和药粉，贴身藏好。
“后院有间空房，你这几天可以住那里。没事少出来晃悠。”独眼老狼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楚知遥再次道谢，退出了房间。
站在狼记货栈杂乱的后院里，她看着手中那张简陋得几乎算是涂鸦的地图，感受着怀中那包微不足道的药粉，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绝。
鬼哭林，月圆之夜。
那将是她与“黑狐”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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