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漩涡的感觉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周围是粘稠的黑暗，却不觉得窒息。林夏能清晰地听见苏梨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心脏的跳动，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节奏，像是在配合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突然踩到了实感。
林夏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巷两旁是低矮的石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墙壁上爬满了蓝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细小的白花，花瓣边缘泛着微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墨香，像是有人刚在巷口写过信。
“这里就是……记忆之墟？”苏梨的声音带着好奇，她伸手碰了碰墙壁上的藤蔓，白花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
林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金色液体的暖意。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幅未完成的画，画中的轮廓已经完全清晰了——顾砚站在两个女孩身边，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准备给风筝添上尾巴。画的背景里，多了一条和眼前一模一样的小巷。
“他就在附近。”林夏把画重新折好，“跟着藤蔓走，它们好像在给我们引路。”
蓝色藤蔓沿着小巷蜿蜒向前，指引着她们走向巷的尽头。越往前走，墨香就越浓郁，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松木香，和那封鹅黄色信纸的味道一模一样。
巷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中央立着一座石制的邮筒，比星轨镇的老邮筒更古老，表面刻满了文字，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邮筒旁边坐着一个少年，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正低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花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顾砚！”林夏和苏梨异口同声地喊道。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正是顾砚。他看到她们，眼睛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你们来了。”他站起身，手里的信纸被风轻轻吹起，飘到林夏面前。
信纸上画着广场的景象，邮筒旁边多了两个小小的人影，正是她和苏梨。
“我等了你们很久。”顾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手腕上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花光的映照下，才能看到淡淡的金色纹路。
林夏想起老钟表匠的话，原来他说的“记起来了”，是记起了这个约定。“你一直在这里？”
“嗯。”顾砚点点头，指着广场周围的石屋，“这里的每个屋子，都装着一个被遗忘的故事。我在帮它们写回信。”
苏梨好奇地走到最近的一间石屋前，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个小女孩在麦田里奔跑，手里拿着一个断了线的风筝。画的下方放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风筝飞走的那天，我忘了和它说再见。”
“这些都是……信里的记忆？”苏梨回头问。
“是那些没被拆开的信。”顾砚走到石屋门口，轻轻抚摸着画框，“它们在这里不会消失，只会慢慢沉淀，变成故事。我们的祖辈建造这里，就是为了让这些记忆有个家。”
林夏想起祖母木箱里那些没人收的信，突然明白祖母说的“等你遇到能和你一起拆信的人”是什么意思。有些记忆太沉重，一个人扛不住，需要有人一起分担，一起记住。
“那信差……”
“他们是那些不愿被记住的记忆化成的。”顾砚的目光暗了暗，“当一个人拼命想忘记某件事时，那份记忆就会变成信差，去寻找同样想遗忘的人，把他们拖进空白里。”
广场中央的石邮筒突然发出“咔嗒”一声，投信口弹开，吐出一封信，落在顾砚脚下。信封是棕色的，上面没有收信人，只有一个火漆印，印着齿轮的图案。
顾砚捡起信，拆开。里面的信纸是烧焦的边缘，和林夏之前见过的烬信一模一样。“是来自‘烬灭世界’的最后一封信。”他的声音变得凝重，“那个世界在三天前彻底崩塌了。”
林夏凑过去看，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几个字：“火……烧起来了……妈妈……”
石屋墙壁上的画突然开始晃动，小女孩奔跑的麦田燃起了火焰，画中的风筝线彻底断裂，风筝在火中化为灰烬。石屋里传来细微的啜泣声，像是有人在为这个消失的世界哭泣。
“我们能做什么？”苏梨的声音有些哽咽。
顾砚把信纸折好，放进石邮筒的投信口：“我们帮它写回信。告诉它，有人记得这场火，记得那个没说出口的再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在一张新的信纸上写道：“我见过你的麦田，也见过你的风筝。风会带着你的再见，找到它该去的地方。——星轨镇的守护者”
写完后，他把信投进石邮筒。投信的瞬间，石屋里的啜泣声停了，墙壁上的画恢复了平静，麦田依旧是绿色的，风筝线虽然断了，风筝却停留在半空，像是被风托住了。
“这样就好了吗？”林夏问。
“嗯。”顾砚笑了笑，“记忆最怕的不是痛苦，是被彻底遗忘。只要有人记得，它们就不会真正消失。”
三人并肩坐在石邮筒旁边，看着广场上的藤蔓慢慢生长，白花的光芒在暮色中越来越亮。林夏拿出那幅未完成的画，顾砚接过画笔，在风筝的尾巴上添了一串铃铛，铃铛的图案刚画完，广场周围石屋的门窗突然同时打开，无数张信纸从屋里飘出来，在空中飞舞，像是一群白色的蝴蝶。信纸上的字迹在光芒中渐渐清晰，有的写着“谢谢”，有的画着笑脸，还有的只是简单的一个符号，却让人莫名觉得温暖。
“它们在感谢我们。”苏梨仰着头，眼睛里映着飞舞的信纸，像盛着整片星空。
顾砚把画笔递给林夏：“你来画最后一笔吧。”
林夏接过画笔，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她想起星轨镇的雨，想起老邮筒的铁锈味，想起顾砚消失前的笑容。最后，她在画中三个孩子的脚下，添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星轨镇的钟楼。
“这样，我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她轻声说。
画笔落下的瞬间，所有的信纸突然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光茧，将他们三人包裹其中。光茧里传来无数温柔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古老的歌谣。
林夏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像是要飘起来。她看到光茧外闪过无数画面——有她和祖母在邮筒旁拆信的午后，有苏梨在月光下绘制地图的夜晚，有顾砚在钟楼底下仰望指针的背影。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闪过，最后定格在三人并肩站在广场上的样子。
“该回去了。”顾砚的声音在光茧里回荡。
林夏点点头，握紧了苏梨和顾砚的手。光茧突然炸开，无数光点散落，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当光点散去时，他们已经站在了星轨镇的枢纽广场上。
钟楼的指针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转动，正指向清晨六点。广场上的青苔依旧翠绿，露水折射着晨光，水珠里的人影变得清晰了些，像是在对他们微笑。
“我们……回来了？”苏梨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顾砚低头看了看手腕，疤痕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金色纹路，像是从未存在过。“嗯，回来了。”他看向林夏，眼睛里带着笑意，“以后，我们一起守护这里吧。”
林夏笑着点头。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从那以后，星轨镇多了三个年轻的守护者。林夏依旧在巷口修补帆布伞，只是身边多了两个身影；苏梨的木匣子里，除了月光地图，还多了许多来自记忆之墟的信纸；顾砚不再总是穿着风衣，有时会换上干净的衬衫，和他们一起在老邮筒旁等待新的信。
老邮筒依旧会在雨夜震颤，只是不再让人觉得害怕。投信口偶尔会吐出新生信，信封上印着他们三人的指纹，信里写着星轨镇新的故事。
某个满月夜，林夏整理祖母的旧木箱时，发现箱底压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信纸是从记忆之墟带回来的，上面写着一行字：“所有被遗忘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她把信纸折好，放进怀里，走到窗边。窗外，苏梨和顾砚正在老邮筒旁放着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无数个彩色的气球，气球上写着不同的名字，其中一个气球上，赫然写着“阿时”。
林夏笑了笑，推开门走了出去。雨又开始下了，带着熟悉的铁锈味，但这一次，她觉得这味道很温暖。
老邮筒的投信口轻轻敞开，吐出一封新的信，落在她的脚边。信封是鹅黄色的，上面画着三个小小的人影，正朝着邮筒跑来。
林夏弯腰捡起信，拆开。里面的画已经完成了，三个孩子在阳光下笑着，风筝的尾巴上挂着铃铛，在风里发出清脆的响声。画的右下角，三个小小的签名依偎在一起，旁边画着一个完整的齿轮。
她知道，这个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在星轨镇的每个清晨与黄昏，在老邮筒的每一次震颤里，在那些未寄出的信和未完成的画里，永远不会结束。
而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终将在某个雨天，随着铁锈味的雨，回到属于它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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