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打着黑色轿车的窗玻璃，汇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像哭花了妆的脸。Prem坐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那个精心包装的白色花束的玻璃纸，发出细碎而烦人的声响。外面是铅灰色的天空，和这个城市一如既往的、令人压抑的色调。堵死了，长长的车流纹丝不动，喇叭声偶尔尖锐地刺破雨声，然后又被更沉重的寂静吞没。
他迟到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怜悯，今天要去那个地方的人，多半都是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Prem避开了那道目光，转头看向窗外。一家他们过去常去的咖啡馆招牌在雨幕中模糊闪过。
分手那天也下着雨。Boun站在门口，背影挺得笔直，声音却像被雨水泡发了似的，沉闷而疲惫：“Prem，我们……”他的话没说完，就被Prem尖锐地打断。那些积压的怨气，那些被忽视的细节，那些渴望安全感的日夜，变成了最伤人的刀子——“你这种自私的人，Boun，永远不懂怎么爱别人！”他记得Boun当时的眼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碎掉了，彻底熄灭了。但他那时太痛了，只想着如何更痛地回击，好像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存在过。
车子猛地一颠，停了下来。墓园到了。
雨小了些，变成冰冷的雾气，缠绕在黑色的礼服和肃穆的面孔之间。Prem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抱着那束过于洁白、过于扎眼的白玫瑰，走向那个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棚子。黑压压的人群，低低的啜泣声，还有……正前方，那个被无数鲜花环绕的相框。
Boun在照片里笑着。不是他们热恋时那种毫无保留的大笑，也不是后来疲惫时勉强扯起的嘴角，是一种Prem感到陌生的、温和而平静的笑容。三年时光，足够把一个人变成陌生人。
他一步步走过去，皮鞋踩在湿漉漉的草皮上，发出轻微的噗呲声。有人注意到他，目光投过来，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不满——你来晚了。Prem一概不理，他只盯着那张照片。
他走到最前面，站在那棺木本该在的位置前（现在那里空着，等待着一场迟到的仪式），仰头看着照片里的Boun。然后，他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弯起，眼底却干涩得发痛。
“你看，”他对着照片里的人轻声说，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我带了你最爱的白玫瑰。”他俯身，将那束花放在照片下方。纯白的花瓣沾着水珠，娇嫩欲滴，散发着近乎残忍的生机。
没人回应他。只有雨水从棚顶边缘滴落的单调声响。
葬礼的流程机械地进行着。致辞，祈祷，更多的眼泪。Prem站在人群边缘，像个局外人，心脏的位置麻木一片。他以为自己会哭，但并没有。那句“你永远不懂怎么爱别人”像一道冰封的咒语，把他所有的泪腺都冻结了。
仪式似乎告一段落，人们开始低声交谈，移动。一位穿着黑色套装、面容哀戚的中年女士——Boun的姑姑，Prem认得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沉的牛皮纸文件袋。
“Prem先生吗？”她的眼睛红肿，声音沙哑，“这是……在Boun书房里找到的，一些……东西。上面写着，万一……万一有什么，要交给你。”
Prem怔怔地接过那个文件袋。很沉。触手是一种陈旧纸张的干燥感。
他走到一旁人稍少的树下，手指有些发僵，拆开了封口。里面没有文件，没有保险单，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东西。只有一沓信。厚厚的一沓，用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装着，有些边缘已经微微磨损发毛，露出了里面信纸的颜色。
最上面一封，信封右下角只写着一个日期。是他們分手的第二天。
一种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Prem的心脏。他颤抖着抽出那封信。
「Prem，
昨天你骂得对。你说我自私，不懂怎么爱别人。我想了一整夜，你是对的。我好像总是搞砸，总是让你失望。所以，我今天去报了心理学的课程，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只是想弄明白，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总是无法好好表达，为什么最终总是会伤害到你。我希望……如果有可能，未来的某一天，我不再是那个让你难过的人。」
Prem的呼吸滞住了。他猛地抽出第二封，第三封……信件按照日期仔细地排列着。每一封，都是写给他，却从未寄出的独白。他看到他抱怨过的工作狂Boun开始减少加班，看到他学着下厨做他喜欢的菜，看到他记录下梦境里他的样子，看到他笨拙地尝试用新的、更健康的方式处理争吵和焦虑……看到那个他曾经认定冰冷自私的人，在分手后的每一天，都在沉默地、疯狂地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奔跑，学习如何爱人。
学习如何爱他。
每一封信都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他那颗冰封的心脏上，裂纹开始蔓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疯了一样地翻到最后一封。信纸很新，墨迹仿佛还未干透。日期是三天前。
「Prem，
医生说我只剩大概一周了。最后的时间，脑子里想来想去，最后悔的事，还是没敢告诉你真相。
当年突然跟你分手，不是因为不爱了，更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自私’。
是那天下午，我拿到了体检报告。严重的心脏问题，预后很差，可能需要长期治疗，而且……不知道还能活多久。Prem，我当时怕极了。不是怕死，是怕看到你哭，怕看到你为我担心，怕拖累你灿烂的人生。你值得更好、更健康、能陪你走很远很远的人，而不是一个连未来都无法承诺的病秧子。
所以，我推开了你。用了最糟糕的方式。让你恨我，总比让你陪我一起煎熬要好。
对不起，用了那种方式伤害你。对不起，我的自作主张。
我只是……太爱你了。」
雨水从树叶的缝隙滴落，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Prem猛地抬头，试图眨掉眼前模糊的水光，手指死死攥着那沓信纸，指关节捏得发白。世界嗡嗡作响，葬礼的背景音彻底褪去。心痛得像被那只写着信的手狠狠掏了一把，血肉模糊。原来不是不爱，是太爱了。原来他珍藏了三年的恨意，不过是他被蒙在鼓里的一场盛大牺牲。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气音，像是哭，又像是笑。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人们的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同一个方向——
棚屋的入口处。
Prem茫然地跟着众人的视线转头。
雨雾迷蒙中，一个身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黑色西装，衬得脸色苍白得像雪，瘦削得几乎脱形，嘴唇是淡紫色的。他微微倚着门框，呼吸似乎有些吃力，但那双眼睛——那双Prem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眼睛——正穿过人群，准确地、复杂地、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慌乱，望向他。
是Boun。
本该静静躺在棺木里，任由悼念的人，此刻正苍白地、真实地站在那里。
现场死寂一片，只有雨声淅沥。
Boun的目光落在Prem手中那沓散开的、被雨水打湿的信纸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沙哑，带着重病的气虚，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抱歉……那些信……”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攒一点力气。
“……本不想你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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