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

陆则衍的自行车还靠在墙角，车把歪成个奇怪的角度。前胎瘪着，沾着些褐色的泥点，像是从泥坑里捞出来的。林清妍蹲下去摸了摸轮胎，指尖蹭到点黏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机油混着草汁的味。

巷口的修车摊还没出摊。王师傅的工具箱斜放在石阶上，锁是开着的，里面的扳手散落一地。林清妍捡起最趁手的那把，试着拧了拧自行车的辐条，锈迹簌簌往下掉，像干硬的皮屑。

李伯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林清妍推开门时，看见他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捏着个断了弦的二胡。琴筒上的蟒皮磨得发亮，断弦像根细铁丝，绷在琴轴上。

“则衍来过了？”李伯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林清妍点头，把扳手放在石桌上。石桌的裂缝里还卡着片瓷屑，是昨天摔碎的青花碗的一角。

“他把碎瓷又捡回来了。”李伯笑了笑，咳嗽得更厉害，“说要自己补，笨手笨脚的，哪会这个。”他用手指拨了拨断弦，弦尾的铜轴“咔嗒”转了半圈。

“王师傅的修车摊怎么回事？”林清妍问。

“一早看见他儿子来搬东西，说要去城里。”李伯把二胡靠在椅背上，“这摊，怕是不开了。”

风卷着槐树叶扫过地面，在门槛边堆起小小的堆。林清妍想起王师傅总说，陆则衍的自行车链条松，得每周紧一次。现在链条掉在地上，缠成乱糟糟的一团，像条死蛇。

陆则衍是中午回来的。背着个鼓鼓的帆布包，裤脚沾着泥，额角贴着块纱布。看见院里的林清妍，他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是罐新买的胶水。

“师傅说这个能粘瓷，进口的。”他把胶水往石桌上一放，声音透着股兴奋，“我试了试，粘纸片特别牢。”

林清妍没看胶水，指着他的额角：“又摔了？”

“小意思。”他摸了摸纱布，血渍已经透了出来，“骑车快了点，蹭到墙了。”他蹲下去翻帆布包，“你看，我还买了砂纸，打磨用的。”

李伯在竹椅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二胡的断弦被风吹得轻轻晃，像根绷紧的神经。

陆则衍开始粘碎片。他把胶水涂在瓷片边缘，小心翼翼地对在一起。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纸包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这块不对。”林清妍指着其中一片，“弧度反了。”

陆则衍哦了一声，拆下来重粘。胶水在指尖结成透明的膜，扯起来像层薄皮。他粘了又拆，拆了又粘，纸包上的汗渍越来越多，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李伯忽然站起来，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进屋了。门“吱呀”一声关上，接着传来锁舌扣上的轻响。

陆则衍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他大概是累了。”

粘到傍晚，碗的形状总算出来了，只是裂缝处像爬满了蜈蚣，难看地趴在瓷面上。陆则衍却很满意，举起来对着光看：“你瞧，能看出是个碗了吧？”

林清妍没说话。她看见他的指甲缝里全是胶水，洗不掉似的，泛着白。

“明天我再买罐颜料，把裂缝遮住。”他把粘好的碗放在石桌上，像摆了件宝贝，“肯定看不出来是碎过的。”

夜里起了暴雨。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林清妍被雷声惊醒，摸黑往陆则衍屋里看，灯亮着。

她走过去时，看见他正对着那只粘好的碗发呆。碗里盛着水，裂缝处渗出水珠，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漏了。”林清妍轻声说。

陆则衍抬头，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他把碗里的水倒了，裂缝看得更清楚，“胶水不防水。”

“李伯说，那碗原本是装醋的。”林清妍靠着门框，雨水从屋檐流下来，在门口织成道水帘，“醋是酸的，胶水撑不了几天。”

陆则衍把碗往桌上一放，瓷片又裂开几块，比上次碎得更彻底。他忽然一拳砸在桌上，响声被雷声吞没。

“我就是想……”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想让他高兴点。”

林清妍没接话。她看见陆则衍的手在抖，掌心的伤口裂开了，血珠渗出来，滴在碎瓷片上，红得刺眼。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巷口的槐树下积了个水洼，陆则衍的自行车躺在里面，车把彻底断了，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李伯的院门还是关着。林清妍去敲门，没人应。透过门缝往里看，竹椅空着，二胡不见了，只有那盒褪色的绣线还放在石桌上，被雨水打湿，晕开一片浅紫。

陆则衍站在水洼边，盯着自行车的残骸。他的肩膀轻轻抖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林清妍走过去，看见他脚边的水洼里，映着张哭花的脸，像被雨打坏的纸人。

风把槐树叶吹得哗哗响，像是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