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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

霓虹深处有回声

陆则衍把最后一块木板钉在葡萄架上时,钉子歪了。

尖锐的钉尖扎进掌心,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在朽坏的木头上。深褐色的木头吸了血,很快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像块洗不掉的疤。

他没吭声,只是用袖口胡乱蹭了蹭。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那是去年冬天李伯给他缝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结实,洗了十几次都没开线。

“手破了。”林清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草药的清苦味。

他转过身,看见她手里捧着个粗陶罐,罐底沉着些绿色的碎末——是刚捣碎的蒲公英。绿色的汁液顺着罐口往下淌,在她手腕上画出蜿蜒的线,像条没长全的蛇。

她的围裙上沾着面灰,是早上蒸馒头时蹭的,星星点点的,像落了场细雪。“我看看。”她走近时,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带着点湿意。

陆则衍想把手往后缩,却被她攥住。她的指尖还带着揉面团的温度,轻轻按住伤口时,蒲公英的汁液渗进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蜂蜇了。

“李伯说,蒲公英能消炎。”她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那年小虎子在山里被刺扎了,就是用这个敷好的。”

他看着她的发顶,有根白头发特别显眼,在晨光里亮得像根细雪。“你该染染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她总说,白头发是岁月给的勋章。

林清妍果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被揉皱的纸。“染了也还会长。”她低头用布条缠住他的手,布条是用旧衬衫撕的,边缘毛糙,“就像这葡萄架,修了又坏,坏了又修,总有新的裂痕冒出来。”

葡萄架确实该换了。

去年的大雪压垮了一半横梁,剩下的木头也都被蛀空了,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像位喘不上气的老人。陆则衍开春就想拆了重搭,林清妍却不让,说这架子上结过最好吃的葡萄,有李伯的味道。

“留着吧。”她当时摸着裂开的木梁,指腹蹭过深褐色的裂痕,“等开春,说不定还能发芽。”

可春天都快过了,架子上只有几根干藤,灰扑扑的,像老人枯瘦的手指,无力地垂着,连只麻雀都不愿落脚。

那天下午,收废品的老王来过。他蹬着辆破三轮车,车斗里堆着些废铁,叮当作响。他指着葡萄架,吐了口烟圈:“二十块,我来拆,拆下来的木头归我。”

陆则衍没理他,只是蹲在架下抽烟。烟是最便宜的那种,呛得他喉咙发紧。烟圈飘到藤条上,很快散了,像从未出现过。

“李伯的那把斧头呢?”林清妍忽然问,手里正择着刚从地里拔的菠菜,菠菜根上还沾着湿泥。

陆则衍往墙角瞥了一眼。斧头还在,木柄上缠着圈蓝布条——是李伯中风后,怕握不住特意缠的。斧刃生了层黄锈,钝得像块废铁,映不出人影。“在那儿。”

“明天劈柴用吧。”她把择好的菠菜放进竹篮,“柴火快没了,灶膛总空着,屋子都显得冷。”

他没说话。那把斧头,李伯用了三十年。最后一次挥起,是为了砍断缠住葡萄藤的蛇。蛇没砍着,斧头却卡在了老槐树的树干上,李伯也因此摔了一跤,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只能拄着拐杖挪步。

夜里起了风,呜呜地刮,像谁在哭。葡萄架又开始响,比平时更厉害,吱呀,吱呀,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陆则衍睡不着,披衣下床。院里的月光很亮,把架子的影子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走到架下,伸手摸了摸最粗的那根横梁。木头已经软了,轻轻一按就陷进去个小坑,指腹沾了些木屑,潮乎乎的,带着霉味。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

一根藤条掉下来,擦着他的肩膀落在地上,带着股陈腐的霉味。他捡起来,发现上面缠着片干枯的葡萄叶,叶尖还带着点暗紫——是去年的叶子,不知怎么没掉,硬挺挺地挂了一冬。

这时,屋里传来林清妍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急促得像要把肺咳出来。他赶紧进屋,看见她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手里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指节泛白,脸色白得像张薄纸。

“又不舒服了?”他扶住她的背,掌心的伤口碰到她的衣襟,疼得他皱了皱眉。

她摆了摆手,喘着气说:“老毛病了。”她的呼吸里带着股铁锈味,陆则衍知道,那是肺不好的缘故——是年轻时在砖窑厂落下的病根,一到换季就犯,咳得撕心裂肺。

他转身去灶房倒了杯热水,回来时,看见她正看着桌上的相框。相框是塑料的,边角磕掉了一块,里面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李伯坐在中间,笑得露出牙,眼角的皱纹堆成了小山;他和林清妍站在两边,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脸上没什么皱纹,她的辫子还很长,垂在胸前。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陆则衍把水杯递过去,杯壁上凝着水珠。

她接过水杯,手却在抖,水洒了些在桌上,洇湿了相框的边缘。“不去。”她看着照片,声音轻得像羽毛,“李伯走的时候,交代过,别乱花钱,日子得省着过。”

“可你的病……”

“死不了。”她打断他,把相框转了个方向,让照片面朝墙壁,“睡吧,明天还得去地里看看麦子,前几天没浇水,怕是要蔫了。”

陆则衍躺在床上,听着她的咳嗽声,一夜没合眼。窗外的风还在刮,葡萄架的响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哭。他想起李伯刚走那会儿,林清妍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咳嗽,后来喝了半年的草药,才慢慢好起来。那时她总说,等葡萄熟了就好了,葡萄能润肺。

天亮时,风停了。

陆则衍起来一看,葡萄架塌了一半。断木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有的还压着几根干藤,像堆没用的骨头。他叹了口气,拿起那把生锈的斧头,开始清理碎木。

斧头很沉,他挥了几下,胳膊就开始发酸。掌心的伤口裂开了,血渗过布条,染红了斧柄,握起来滑溜溜的。他没停,一下一下地劈着,碎木片溅得到处都是,有的落在他的裤腿上,沾着晨露,冰凉。

“别劈了。”林清妍走过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眼尾还挂着点湿痕,“留着吧,搭个柴棚,放柴火正好。”

陆则衍放下斧头,看着她。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送你去医院。”他的声音很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摇了摇头,指着院外的田地说:“你看,麦子该浇水了,土都裂了缝。”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地里的麦子确实有点蔫,叶子卷着边,土也裂开了一道道细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可他更担心的是她的身体,那咳嗽声像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让他坐立难安。

“先去医院。”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细,隔着衣服都能摸到骨头,像根容易折断的芦苇。

“不去。”她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屋里走,走得很慢,背影有些佝偻,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去做饭,早饭还没做呢。”

陆则衍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塌掉的葡萄架,还有那把扔在地上的斧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拿起斧头,狠狠劈在一根木头上,木头“咔嚓”裂开,露出里面蛀空的纹路,密密麻麻的,像张网,把他困在里面,喘不过气。

早饭时,林清妍没怎么吃,只是喝了点稀粥,咳嗽却没停,咳得肩膀都在抖。陆则衍看着她,忽然想起李伯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样,吃不下东西,只是不停地咳,咳出的痰里带着点红。

“我去借车。”陆则衍放下碗筷,碗底和桌面碰撞,发出闷响。

“说了不去!”林清妍把碗往桌上一放,碗沿磕在石头上,“当啷”一声,缺了个口。她看着那个缺口,忽然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李伯留下的东西,就剩下这个碗了……你连它都要让我弄丢吗?”

陆则衍愣住了。那是李伯用了一辈子的粗瓷碗,蓝白相间的花纹早就磨掉了,边缘磕得不成样子,豁口一个接一个,可林清妍一直当宝贝似的用着,说摸着踏实。

她哭得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桌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咳嗽得更厉害了,咳得她弯下腰,手紧紧按着胸口,像是要把心咳出来。

陆则衍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背很烫,像发着烧,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份灼人。“去医院,听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喉结上下滚动着,“碗碎了,我再给你找一个,找个更好的,比这个好一百倍、一千倍。”

她没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前襟,像块冰凉的石头,沉甸甸的。

陆则衍去借了邻居的三轮车。车是旧的,链条总掉,车斗里还有些没清理干净的麦秸秆。他把车擦了又擦,铺上块干净的麻袋,才把林清妍扶上去,用厚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颗脑袋。

他回头看了一眼塌掉的葡萄架,还有那把扔在地上的斧头,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院门口的石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还放在那里,里面盛着半碗没喝完的稀粥,粥凉了,结了层皮。

路上的风很大,吹得路边的白杨树哗哗响,叶子像在拍手。陆则衍骑得很快,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着,震得他骨头都快散了。林清妍靠在他背上,咳嗽声断断续续,像首没唱完的歌,调子悲戚。

他不知道医院能不能治好她的病,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他只知道,不能再失去了。李伯走了,葡萄架塌了,他不能再让林清妍有事——她是他剩下的唯一的念想,是这破败院子里唯一的光。

阳光很烈,把土路晒得发白,晃得人睁不开眼。陆则衍的影子在地上跟着三轮车跑,忽长忽短,像个追不上的希望,又像个甩不掉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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