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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霓虹深处有回声

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得越来越快,像被扯散的线。陆则衍攥着车票的手出了汗,票面上的字迹洇开一点,模糊了终点站的名字。

林清妍靠在他肩上,呼吸很轻,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灰的影。她的手搭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攥着块叠得整齐的蓝布——是从葡萄架上拆下来的,沾着点霉味。

“还有半小时到。”陆则衍低声说,声音被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吞掉一半。

她没睁眼,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发顶蹭着他的下巴,带着点干枯的麦秸秆味。“嗯。”

车厢里很吵,有人在嗑瓜子,壳吐在地上,噼啪响;有人抱着孩子,小孩哭个不停,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还有人在打牌,甩牌的声音又脆又响,惊飞了窗外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陆则衍从包里摸出个苹果,是临走前王婶塞的,说城里的水果贵。他用衣角擦了擦,递到林清妍嘴边。她咬了一小口,苹果的甜混着点涩,在舌尖漫开。

“还记得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第一次进城,你把车票弄丢了,在车站哭鼻子。”

陆则衍笑了笑,指尖划过她的发梢。“那时候才八岁,你拿着半个馒头哄我,说丢了就走路回去,反正能看到葡萄架就认得家。”

她也笑了,咳嗽了两声,咳得肩膀发颤。“后来是李伯骑着三轮车来接的,车斗里堆着刚收的玉米,我们坐在玉米堆上,硌得屁股疼,却笑得直不起腰。”

车过隧道时,光线猛地暗下来,像被人用黑布蒙住眼睛。林清妍的呼吸顿了一下,陆则衍感觉到她往自己怀里钻得更紧了些。

“别怕。”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睫毛颤了颤。

“没怕。”她嘟囔着,声音却软了,“就是觉得黑。”

隧道很长,黑暗里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擂鼓似的,撞得胸腔发疼。陆则衍想起李伯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黑,院里的灯忽明忽灭,葡萄架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出了隧道,阳光涌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林清妍眯着眼看窗外,高楼像突然长出来的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光,晃得人头晕。

“城里变了好多。”她轻声说,指尖在车窗上画着圈,“上次来,这地方还是片空地,我们在那儿偷挖过野菜。”

陆则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那里立着栋商场,广告牌上的明星笑得刺眼。“是变了。”他说,心里有点空,像被谁挖走了一块。

车到站时,林清妍的咳嗽又厉害了些。她扶着陆则衍的胳膊下车,脚步虚浮,踩在站台的瓷砖上,像踩在棉花上。瓷砖很亮,映出他们的影子,瘦得像两根晾衣杆。

“先去医院。”陆则衍半扶半抱着她,闻到她身上的草药味混着点别的,说不清是什么,有点像秋天的落叶在烂。

“先去看看房子。”她摇头,眼神很固执,“王婶说租的房子在三楼,带个阳台,能种点花。”

陆则衍拗不过她,拦了辆三轮车。车夫是个红脸膛的大叔,打量着他们,说:“刚来城里?”

“嗯,回来住。”陆则衍说。

“城里好啊,好找活儿。”大叔蹬着车,话匣子打开了,“就是花销大,房租贵,菜也贵,不像乡下,地里种点啥都够吃。”

林清妍靠在陆则衍背上,没说话,只是看着路边的树。树是新栽的,树干上缠着草绳,像裹着绷带的伤兵。

房子在老城区,楼道又暗又窄,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砖。楼梯扶手积着灰,陆则衍扶着林清妍往上走,每一步都能听见木板呻吟的声音,像随时会塌。

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子很小,一间卧室带个小客厅,阳台果然有,却堆着前任租客留下的破家具,锈迹斑斑的铁架上,还挂着件没拿走的旧衬衫,风一吹,晃得像个人影。

“挺好的。”林清妍笑了,走到阳台,推开积灰的窗户,“你看,能看到远处的塔吊,在盖新楼呢。”

陆则衍没说话,开始收拾东西。他把破家具搬到楼道,灰尘呛得他直咳嗽。林清妍想帮忙,被他按住肩膀:“坐着歇着,我来。”

她听话地坐下,从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些种子——是去年收的薄荷籽。“等收拾干净,种在阳台的花盆里,夏天能驱蚊。”

陆则衍看着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发上,亮得晃眼。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撒种子,说要种出一片花,给李伯看。李伯总笑着说,等花开了,就给她做个新发卡。

可花还没开,李伯就走了。

傍晚时,房子总算收拾出个模样。陆则衍去楼下买了面条,在电磁炉上煮。锅是借邻居的,有点歪,煮面时汤溅出来,烫了他的手。他没吭声,用凉水冲了冲,继续搅锅里的面。

林清妍坐在小桌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明天去医院吧。”

陆则衍的动作顿了一下,“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哑。

“别告诉王婶。”她又说,“她要是知道了,又要往这儿跑,家里的鸡没人喂。”

“知道。”陆则衍把面盛出来,撒了点葱花,是他在楼下菜市场买的,还带着泥。

吃面时,林清妍没怎么动筷子。陆则衍看着她的碗,说:“多吃点,有力气。”

她夹了根面条,慢慢嚼着,忽然说:“还记得李伯做的面条不?放了花椒叶,麻麻的。”

“记得,你总抢我的吃。”陆则衍笑。

“那时候你总哭。”她也笑,咳了两声,“现在倒成了你照顾我。”

陆则衍没接话,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她。鸡蛋是早上从乡下带来的,土黄色的壳,煮得有点溏心。

夜里,陆则衍躺在地板上,听着林清妍在床上翻身,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漏风的风箱。他睡不着,起来走到阳台。月亮很亮,照在对面的楼上,窗户黑洞洞的,像很多只眼睛。

他想起乡下的院子,想起塌掉的葡萄架,想起那把生锈的斧头,心里像塞着团乱麻。他以为回到城里会好,可看着林清妍越来越瘦,越来越咳,他觉得这城里的光再亮,也照不进心里的缝。

第二天去医院,挂号的队排得很长。林清妍靠在墙上,脸色白得像纸。陆则衍去买水,回来时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问她什么,她摇着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怎么了?”陆则衍跑过去,把水递给她。

医生皱着眉:“家属?她这情况多久了?咳嗽带血吗?”

陆则衍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冰窟窿。“带……带点。”他声音发颤。

“先去拍个片。”医生递过单子,“抓紧时间,别耽误了。”

拍片时,林清妍进去了很久。陆则衍在外面等着,手心全是汗,把单子攥得皱巴巴的。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说话声、小孩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疼。他想起小时候,林清妍发烧,李伯背着她走了十里地去镇上的卫生院,也是这样,等在外面,心悬得像要掉下来。

出来时,林清妍的眼睛红红的。“没事。”她扯了扯陆则衍的袖子,“医生说可能是老毛病,输点液就好。”

陆则衍没说话,接过她手里的片子,上面黑乎乎的,他看不懂,只觉得那团阴影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输液室里很吵,药水滴得很慢,一滴,又一滴,敲在陆则衍心上。林清妍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做噩梦。陆则衍看着她的脸,忽然发现她的颧骨凸得厉害,下巴尖得像要戳破皮肤。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张皱巴巴的票,是来时的火车票。他忽然很想念乡下的院子,想念葡萄架的吱呀声,想念李伯坐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哪怕那里破,那里旧,可那里的空气里,有活着的味道。

而城里,楼很高,灯很亮,却像个巨大的笼子,把人困在里面,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陆则衍低头,看着林清妍手背上的针眼,很小,却红得刺眼。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他不知道这病能不能好,不知道这城里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他只知道,得陪着她,像小时候她陪着哭鼻子的他,像李伯陪着咳嗽的她,一步一步,慢慢走。

窗外的太阳落下去了,霓虹灯亮起来,把输液室的玻璃照得五颜六色。陆则衍看着那些光,觉得有点晕,像喝醉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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