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玻璃上结着层薄冰,用指腹蹭开一小块,能看见院里的石板路泛着冷白的光。林清妍披了件厚棉袄,踩着棉拖鞋往储藏室走,钥匙串在手里晃出轻响,其中一枚铜钥匙磨得发亮,是陆则衍留下的,专门开储藏室那把锈锁。
“咔哒”一声,锁芯转了半圈,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像老人咳嗽。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涌出来,她往后退了半步,等气息散了些才举着手机进去——手机电筒的光在黑暗里扫出一道光柱,照见堆到屋顶的旧物:落满灰的藤椅,缺了腿的木桌,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褪色的布料边角。
“陆则衍你个骗子。”她对着空气轻声骂了句,光柱落在最角落的木箱上。那箱子是樟木的,边角包着铜片,是他当年从老家扛回来的,说要当“传家宝”,却一直扔在这里积灰。
她蹲下去,指尖抠住箱盖缝隙,用力一掀——“哗啦”一声,盖子弹开,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箱子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一本泛黄的相册,还有个铁皮饼干盒,盒盖锈得快合不上了。
先摸出那本相册,封皮是红色的,烫金的“青春纪念册”字样掉了大半。翻开第一页,是张集体照,背景是褪色的教学楼,陆则衍站在后排最右,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嘴角咧得老大,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旁边的男生比着剪刀手,脑袋歪在他肩上,两个人笑得像偷了蜜的熊。
“这是赵磊吧?”她指尖点着照片,“上次同学会他还问你躲哪去了。”
往后翻,大多是他大学时的照片:在地质队实习时,穿着橙色工装服站在钻井机旁,脸上沾着油污;和队友在山顶举着队旗合影,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像杂草;还有张偷拍照,他趴在桌上睡觉,阳光落在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翻到最后一页,夹着张电影票根,日期是六年前的今天,片名被水渍晕得看不清,只隐约看见“晚8点场”。她记得那天,他攒了半个月工资买了两张票,结果临时被队里叫走加班,回来时电影都散场了,他蹲在电影院门口,把没开封的爆米花塞进她手里,像只做错事的大狗。
“后来你补了我三场电影,以为我忘了?”她对着照片挑眉,眼里却有点热。
把相册放回箱子,又拿起那个铁皮饼干盒。晃了晃,里面有细碎的响声。打开一看,全是些小破烂:生锈的弹珠,缺角的塑料恐龙,还有枚掉了漆的奖章——是他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状上的,被他抠下来当宝贝。
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陆则衍,明天春游记得带三明治,要加双份火腿!”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笑出声,指尖抚过那个笑脸,纸边都脆了,轻轻一碰就卷起来。那时候总爱使唤他,他也乐意被使唤,背书包、拎水壶,甚至帮她抄过数学作业——虽然错得比她还多。
饼干盒底粘着个小东西,闪着银亮的光。她用指甲抠了半天,才发现是枚戒指,银圈歪歪扭扭,上面焊着个小箭头,箭头尖上还嵌着颗碎钻——其实是玻璃碴。
“这手艺真差。”她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居然正好。这是他第一次给她做礼物,在首饰店打金师傅那里偷学了半天,结果把自己的手烫了好几个泡。他当时紧张得手心冒汗,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换个大的”。
她摩挲着那枚玻璃碴,忽然想起他出事前一天,还在电话里说:“下周带你去挑戒指,就去市中心那家金店,你上次指给我看的那款。”
手机电筒开始发烫,她关掉屏幕,储藏室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微光从门缝挤进来,勾勒出樟木箱的轮廓。
“你看,”她对着箱子说,“你藏的这些破烂,我都找着了。”
没人回应,只有灰尘在呼吸间浮动,带着樟木的清香。
她开始一件一件整理箱里的旧衣服:那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是他高中时穿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军绿色的工装外套,肘部打着补丁,补丁是她缝的,针脚歪得像蚯蚓;还有件灰色毛衣,领口被他洗得松松垮垮,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那是她第一次给他织的,线没选对,硬得扎人,他却穿了整个冬天,说“暖和”。
把衣服叠好放进干净的蛇皮袋,她打算拿去给楼下的王奶奶,老人家总捡旧衣服改坐垫。刚拎起袋子,胳膊肘撞到箱壁,发出“咚”的一声。
“哎哟……”她揉着胳膊肘,忽然听见箱子里传来“咔啦”轻响,像是有东西从夹层掉出来了。
她赶紧把箱子倾斜,伸手往箱底摸——指尖触到个硬纸筒,裹得很严实,外面缠着好几圈胶带。
扯掉胶带,里面是卷画纸,边缘都卷了边。展开一看,是张地图,手绘的,上面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和箭头,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字:“三号谷有石英矿脉”“此处地下水丰富”“小心滑坡”。
是他的勘探笔记!
她心脏猛地一跳,手指抚过那些颤抖的笔迹。这张图她见过,他以前总对着它琢磨,说要找到那条“能让村里人富起来的矿脉”。有次她开玩笑说“找不到就算了”,他还瞪她:“不行,说了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就得做到。”
地图背面还有几行字,是他后来补的:“妍妍,若我回不来,别找矿了,太危险。把房子卖了,去城里生活,找个安稳的人嫁了。”
“谁要嫁别人。”她咬着唇,把地图重新卷好,塞进怀里。胸口贴着画纸,能感受到纸的粗糙,像他的手掌。
收拾完箱子,天已经亮透了。她把樟木箱擦干净,搬到客厅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落在上面,铜片包角反射出细碎的光。
“以后就放这了,”她拍了拍箱盖,“你的‘传家宝’,我替你看着。”
转身时,看见窗台上的薄荷又抽出了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得轻响,像是他在应和。
她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冷空气,肺里像被洗过一样清爽。远处的田埂上,有人影在移动,是早起耕作的农人。
“陆则衍,”她对着朝阳轻声说,“你的矿脉,我替你找。你的日子,我替你好好过。”
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应,带着点痞气的笑:“说话算数啊。”
她笑着点头,眼角的泪却滚了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很快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把旧衣服送给王奶奶时,老人家拉着她的手絮叨:“这小伙子的衣服真结实,当年他总帮我扛白菜,说‘奶奶您尽管说,力气大着呢’……”
林清妍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暖。
回到家,她找出个新的笔记本,把地图上的信息一点点抄录下来。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他勘探时用锤子敲石头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在笔记本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她的影子和光斑重叠,仿佛有两个人在并肩忙碌。
中午时,赵磊发来微信:“妍妍,队里要去三号谷复查,你要不要来?”
她看着屏幕,又看了眼桌上的地图,指尖在“发送”键上顿了顿,然后用力按下:“来。”
窗外的风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格外轻快,像一串跳跃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