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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的工牌

霓虹深处有回声

陆则衍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指尖触到个硬纸板做的工牌。

工牌边角卷得像朵干枯的喇叭花,表面糊着层泛黄的塑料膜,膜上满是裂纹,像晒裂的土地。上面的照片被磨得发白,只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父亲穿着深蓝色工装,领口别着颗红星,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团火。

名字处的墨迹晕开了大半,“陆正明”三个字只剩个“陆”字还清晰,后面两个字像被雨水泡过的泥巴,糊成一团。编号“073”倒是刻在纸板上的,深得能看见里面的纤维,用指甲抠都抠不掉。

陆则衍捏着工牌边缘,塑料膜“哗啦”碎了一小块,掉在掌心,像捏碎了片冰。他想起小时候总偷戴父亲的工牌,绳子勒得脖子疼,却还是得意地在院子里跑,喊着“我是矿工陆正明”。

母亲端着盆衣服从院里过,看见他手里的工牌,脚步顿了顿。

“别碰那个,”她声音有点哑,“你爸走那天,这牌还挂在他脖子上,被血浸透了,我洗了半宿才洗成这样。”

陆则衍指尖一颤,工牌差点脱手。他低头盯着那团模糊的名字,突然发现塑料膜下有片深色的印记,形状像滴泪痕,边缘已经发黑。

“洗不掉的,”母亲把衣服晾在绳上,木夹子碰撞着响,“我用了肥皂、碱面,甚至偷偷倒了点你爸的白酒,都没用。后来才知道,那是血渗进纸板里了,跟木头长在了一起。”

风卷着晾衣绳晃悠,母亲的白发粘在脸颊上,像层薄雪。

陆则衍把工牌翻过来,背面有行铅笔字,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对着光眯起眼,才认出是“则衍的学费”。字被划了又描,描得纸都起了毛边,像只爪子在上面挠过。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考上重点中学,学费要八百块。父亲攥着工牌在屋里转了三圈,最后把牌摘下来塞进怀里,说“明天就有了”。第二天他回来时,工牌上多了道口子,身上带着股铁锈味,手里却攥着沓零钱,用橡皮筋捆得紧紧的,边角都磨圆了。

“你爸总说这工牌是他的命,”母亲抱着盆往厨房走,背影驼得像座小土坡,“他说戴着它下井,阎王都得让三分。结果呢……”

她没说下去,围裙带子在身后晃悠,像条没精打采的尾巴。

陆则衍蹲在地上,用指甲抠着工牌上的编号。073,他记得这个数。父亲说过,0是头,7是腰,3是脚,合在一起才是个完整的人,少了哪个数都站不稳。

他忽然想起父亲最后一次下井前的样子。那天雾特别大,父亲把工牌往脖子上一挂,绳子“啪”地抽了下他的脸。

“等爸回来,就用这牌给你换辆自行车,”父亲的胡茬扎得他耳朵疼,“红色的,跟矿车一样快。”

工牌上的红星被磨成了个白点,像只空洞的眼睛。陆则衍用拇指蹭着那个白点,蹭着蹭着,指腹忽然疼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塑料膜的碎茬扎进了肉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工牌上,晕开朵小小的红花。

这朵花,倒比照片上的红星鲜艳多了。

他去找了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出碎茬。血珠还在冒,他干脆把手指按在父亲的照片上,像给那模糊的脸点了颗痣。

“爸,”他对着工牌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打颤,“我现在能自己挣学费了,还能给妈买棉袄。可我还是想要辆红色的自行车,你啥时候给我带回来啊?”

风卷着晾衣绳上的衬衫扫过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像父亲的手。

工牌突然从手里滑下去,摔在水泥地上。编号“073”的地方裂开道缝,像被人拦腰砍了一刀。

陆则衍慌忙去捡,却看见裂缝里卡着点东西——是片干枯的山楂叶,边缘卷得像只小拳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摘山楂叶夹在父亲的工牌里,说这样下井能闻到甜味。

原来父亲一直没拿出来。

他把山楂叶捏在手里,叶子脆得像块饼干,一碰就碎。碎末飘落在工牌上,像撒了把细盐。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铁盒子。

“把工牌放进去吧,”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块红布,“跟你爸的安全帽、矿灯放一起,省得看着心烦。”

陆则衍捏着工牌,迟迟没动。他看见红布上有片深色的印记,形状跟工牌上的泪痕一模一样。

“放进去啊,”母亲催了句,声音有点抖,“你爸最不喜欢别人看着他的牌发呆,说那是咒他出不来。”

陆则衍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他想起父亲总说“工牌要笑,人才能笑”,于是用马克笔在那团模糊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咧嘴笑的太阳,太阳的光芒戳破了塑料膜,扎进纸板里,像几根金色的针。

“这样他就笑了,”他把工牌放进铁盒,山楂叶也跟着飘了进去,“妈你看,他笑得多开心。”

母亲别过脸,用围裙擦了擦眼睛,没说话。铁盒盖“咔哒”扣上时,陆则衍听见里面传来声轻响,像山楂叶碎了,又像父亲在里面叹了口气。

他蹲在铁盒旁,手指敲着盒盖,敲出“073”的节奏。敲到第三下时,指腹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是工牌裂缝里掉出来的小木块,上面还沾着点红漆,像滴没干的血。

陆则衍把木块攥在手心,木刺扎进肉里也没松手。他想起父亲说过,矿工的血是热的,能把石头焐化。

现在,这滴“血”正烫着他的手心,像要烧出个洞来。

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吹得铁盒上的红布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陆则衍盯着铁盒,突然觉得父亲就在里面,正隔着红布瞪他,骂他傻站着不干活。

“我这就去做饭,”他站起身,手心的木块硌得生疼,“做你最爱吃的白菜炖粉条,放两勺辣椒。”

铁盒没出声,只有红布在风里抖得更厉害了,像在点头。

陆则衍走到厨房门口,回头望了眼铁盒。阳光落在盒盖上,反射出点碎光,像父亲工牌上那颗磨白的红星。他忽然发现,那光里有个小小的影子,像个举着工牌奔跑的孩子,脖子上的绳子勒得通红,却笑得比谁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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