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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平的镐头

霓虹深处有回声

陆则衍在工具房墙角找到那把镐头时,它正斜靠在生锈的铁架旁,木柄上的漆皮剥落得像块陈年树皮,镐头的刃口磨得只剩窄窄一条,边缘圆得像块鹅卵石。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木柄上的纹路。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嵌着黑褐色的泥垢,是常年握在手里留下的印记,像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镐头的铁箍处缠着圈旧布条,布条的颜色早就分不清是蓝是灰,凑近了闻,能闻到股混着机油和泥土的腥气——那是父亲的味道。

“这把镐头,你爸用了十五年。”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盆刚洗好的青菜,水珠顺着菜叶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从你刚会走路那年,他就扛着它下井,每天回来都要在磨石上蹭半天,说刃口利了,挖煤才省劲。”

陆则衍没说话,只是把镐头慢慢提起来。木柄的重量比想象中沉,压得他手腕微弯。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抱着这把镐头的木柄荡秋千,父亲就站在旁边扶着,笑得满脸褶子:“慢点晃,别把木柄晃松了,这可是爸吃饭的家伙。”

那时木柄还裹着新漆,红得发亮,镐头的刃口闪着寒光,父亲总说“这刃口能剃胡子”。有次他趁父亲不注意,偷偷用刃口削树枝,结果划了道口子,父亲没骂他,只是用创可贴把他的手指缠成个小粽子,然后蹲在地上,用砂纸一点点把被他弄钝的刃口磨回来,磨到后半夜,屋里的灯还亮着。

“后来呢?”陆则衍的声音有点哑,他发现镐头的木柄靠近顶端的地方,有圈浅浅的凹陷,像有人常年用大拇指顶着发力。

“后来你爸在井下被落石砸了腿,休养了三个月,回来就说这镐头沉了。”母亲把青菜放在石台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让他换把新的,他说用惯了,换了手生。其实啊,是舍不得这木柄上的手感,他总说,摸着手柄上的汗渍,就知道下镐该用几分力。”

陆则衍把镐头翻过来,看见铁头和木柄连接处,有处修补过的痕迹。铁皮歪歪扭扭地包着,用三颗铁钉固定住,钉子锈得只剩个黑疙瘩。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冬天,父亲下井时镐头的木柄裂了道缝,回来时手冻得发紫,却笑着说“没事,绑根绳子还能用”。第二天他就找了块铁皮,自己敲敲打打补好了,虽然丑,却一直用到现在。

“你看这儿。”母亲走过来,指着镐头刃口的侧面,那里有个模糊的刻痕,像个歪歪扭扭的“衍”字,“你爸总说,等你长大了,就把这镐头给你,说男孩子得学会靠自己的力气吃饭。”

陆则衍的指尖划过那个刻痕,铁屑簌簌往下掉。他记得十五岁那年,父亲真的把镐头递给他,让他在院子里挖地基种果树。他抡了没几下就磨破了手,父亲接过镐头,说“力道得沉在腰上,不是用胳膊使劲”,然后一镐下去,土块就翻得整整齐齐。那天的阳光特别好,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镐头扬起时,刃口闪过的光像条亮线。

“他出事那天,就背着这把镐头。”母亲的声音突然发颤,她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矿上的人把镐头送回来时,木柄上全是血,我洗了整整一上午,那血渍就是洗不掉,渗进木头里了,像长在了上面。”

陆则衍低头看着木柄,那些黑褐色的泥垢里,果然藏着些暗红色的印记,顺着纹路蔓延,像一条条干涸的河。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镐头是矿工的第二条命,握稳了,才能在土里刨饭吃。”

他把镐头扛到肩上,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木柄硌得肩膀生疼,像扛着块烧红的铁。走到院子中央,他停下脚步,对着空气挥了几下,镐头带起的风扫过地面,卷起几片落叶。他想象着父亲当年扛着它走在矿道里的样子,灯柱的光刺破黑暗,镐头的铁刃在光里闪着冷光,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妈,我想把它修修。”陆则衍的声音有点硬,像镐头敲击地面的声响,“换根新木柄,把刃口磨出来。”

母亲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好啊,后院还有块老枣木,是你爸前年就备好的,说等这木柄彻底烂了,就换上去。他总说,枣木结实,能传代。”

陆则衍扛着镐头往后院走,阳光晒在背上,暖得像父亲的手掌。他想起父亲修镐头时的样子,蹲在磨石旁,弓着背,一下下往刃口上洒水,磨石“沙沙”响,像在跟镐头说话。那时他总在旁边捣乱,往磨石上扔小石子,父亲也不恼,只是笑着把他拉进怀里,让他看刃口慢慢亮起来的样子。

后院的枣木就堆在墙角,用塑料布盖着,掀开时带着股木头的清香。陆则衍放下镐头,拿起锯子,锯条刚碰到枣木,就听见“咔”的一声脆响——是父亲当年做的记号,怕他锯歪了。

他忽然笑了,眼眶却有点热。原来父亲早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像这把镐头,像这块枣木,像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日子里,等着他一点点发现。

锯子拉动时发出“吱呀”的响,像父亲在旁边叹气。陆则衍锯得很慢,额头上很快渗出汗珠,滴在枣木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想,等修好了这把镐头,就去父亲常去的那片山坡,挖个坑,种棵树。用父亲的镐头挖坑,用父亲备的枣木做支架,等树长高了,就把镐头靠在树干上,像父亲靠在树下抽烟那样。

磨石被搬到院子中央,陆则衍学着父亲的样子,往上面洒水,然后握紧镐头,让刃口贴着磨石慢慢蹭。“沙沙”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父亲的声音:“慢着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刃口跟做人一样,得有耐心,得沉住气。”

刃口渐渐亮了起来,像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光。陆则衍停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有点扎手,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人踏实。他把新做的木柄套上去,用铁钉固定好,又找来块红布,像母亲给父亲缝袖口那样,在木柄顶端缠了圈。

“爸,成了。”陆则衍对着空气说,声音里带着笑,也带着点哽咽。

风穿过院子,吹得红布轻轻晃,像在点头。镐头靠在墙边,新的枣木柄泛着浅红,旧的铁头闪着寒光,像个站得笔直的人,在阳光下等着出发。

陆则衍看着它,忽然觉得,父亲从来没离开过。他就在这镐头里,在这木柄的纹路里,在这刃口的寒光里,在他往后要用这把镐头走过的每一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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