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莲花楼的屋顶,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李莲花坐在窗边的小炉前,盯着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褐色药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清香。他伸出手,慢条斯理地将炉火调小,动作精准而从容,仿佛世间最紧要的事,便是掌控好这一罐药的文武火候。
窗外是嘉州城边陲的青石镇,暮色四合,雨幕将远山和近处的屋舍都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灰。他的莲花楼就停靠在这镇子边缘的一处僻静角落,车身上攀附的藤蔓植物被雨水洗得碧绿,几朵真正的、怯生生的莲花在楼边的小水洼里开着,与这栋会移动的、名声在外的楼阁相映成趣。
江湖上关于莲花楼楼主李莲花的传闻很多,说他医术通神,也说他性情古怪,更说他与那陨落多年的剑神李相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对于青石镇的百姓而言,他只是个偶尔停留、看病价钱随缘的游方郎中。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从喉间涌上,李莲花抬手用袖口掩住嘴,肩胛微微颤动。待平息下来,他瞥见袖口内侧沾染的一丝极淡的暗色,神色如常地拢了拢袖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碧茶之毒,如附骨之疽。它没能立刻要了他的命,却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经脉和内息,将这具曾经承载过“相夷太剑”的身体,变得连一场秋雨带来的寒意都难以抵挡。他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梦里反复出现的滔天巨浪和冰冷的海水。
喝完药,苦涩味在舌尖久久不散。他拈起一块方多病上次硬塞给他的、早已变硬的糖糕,勉强咬了一小口,眉头微蹙。还是那么甜得发腻,那小子品味真是一如既往。
方多病……如今已是名震四方的“方刑探”了吧。听说他破了不少案子,江湖朝堂都混得风生水起。李莲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关切,也有些许刻意保持的距离。他知道那孩子一直在明里暗里打听他的下落,但他这艘早已千疮百孔的船,实在不宜再拖累任何一个想要靠岸的人。
雨势稍歇,镇子上却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哭喊和金属碰撞的杂乱声响。
李莲花推开窗,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镇东。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拿起墙角的油纸伞,拎起药箱,不紧不慢地锁好莲花楼,踱步融入湿漉漉的青石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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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头的一座老旧宅院前,已围了不少人。雨水冲刷着地面,却冲不散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火硝味和血腥气。
宅院的主人,是镇上有名的老木匠陈伯,为人忠厚,手艺精湛。此刻,他倒在院中的雨地里,胸口一片焦黑与血红交织的伤口,狰狞可怖,早已没了气息。旁边是他哭得几乎晕厥的老妻。
几个镇上的保长和壮丁围在那里,面色惊惶,窃窃私语。
“真是造孽啊!陈伯这么好的人……”
“听说是被雷火劈死的?”
“不像,你看那伤口,像是被什么厉害的火器打的……”
“火器?咱们这小镇,哪来的那等军中物什?”
李莲花撑着伞,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他的视线在陈伯胸口的伤口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旁边被炸毁了小半边的偏房木窗,最后落在院墙角落几片不规则的金属碎片上。
不是雷火,也非寻常爆竹。这伤口集中,穿透力强,边缘有灼烧和撕裂痕迹,是某种威力颇大且制作精良的小型火器所致。
他正思忖着,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执拗的声音穿透雨幕,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一个身着靛蓝色粗布衣衫,袖口挽到手肘,身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皮质工具包的年轻男子挤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眼清澈,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时透着一股专注和倔强。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贴在饱满的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却丝毫不减他眼中的锐气。
他无视旁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蹲到陈伯的尸体旁,仔细查看那胸口的伤口,甚至不怕污秽地用手指轻轻按压伤口边缘,又捡起地上那几片金属碎片,对着光仔细端详,眉头越皱越紧。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保长上前一步,语气带着警惕。
那年轻人抬起头,眼神清正:“我叫苏溯,是个研究机关术的。陈伯前几日找我,说想帮他改进一套祖传的榫卯工具,约好今日来看图样。”他扬了扬手中的金属碎片,“这碎片,不是寻常铁匠铺能打出来的东西。打造它的人,手艺极高,但也……狠毒。”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与技术相关的冷静,在这悲戚混乱的场面中显得格外突兀,又莫名有种说服力。
李莲花的目光落在苏溯的手指上,那双手指节分明,带着些细微的伤痕和薄茧,确是常年与工具打交道的手。他手中的金属碎片边缘有着奇特的螺旋纹路,确实非同一般。
“机关术?火器?”保长听得云里雾里,更加茫然,“陈伯一个木匠,怎么会招惹上这些东西?”
苏溯站起身,目光扫视着被炸毁的偏房窗口:“那不是陈伯的工作间吗?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保长有些犹豫,但看着苏溯笃定的眼神,又看看地上陈伯的尸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苏溯快步走向偏房。李莲花沉默地跟在人群后面,也踱步了过去。
偏房内更是一片狼藉。各种木料、半成品家具散落一地,靠窗的工作台被炸得焦黑,工具散落。空气中火硝味更浓。
苏溯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快速扫过每一个角落。他蹲下身,从一堆木屑里捡起一小截几乎烧尽的引信,又在一张被气浪掀翻的木凳腿内侧,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卡扣痕迹。
“这不是意外,”苏溯站起身,语气沉重,“是有人在这里设置了机关。一个用精密火器构成的陷阱。陈伯只是触发了它。”
他走到窗边,指着窗棂上一个不起眼的、被熏黑的小孔:“火器是从这里击发的,角度刁钻,直指门口方向,计算好了有人推门进来时的位置。凶手……是冲着特定目标来的,或者,是想杀任何一个进入这房间的人。”
众人闻言,皆尽骇然。
李莲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苏溯。这年轻人观察入微,逻辑清晰,在机关火器上的造诣显然不浅。他说的,与自己之前的判断基本吻合。只是,谁会用一个如此精密的杀人机关,来对付一个小镇木匠?
他的目光掠过苏溯,落在工作台下一块滚落的、刻着奇异花纹的木牌上。那花纹……似乎在哪里见过,带着点南胤工艺的诡谲风格,但又有些不同。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清朗又带着些许焦急的年轻男声:
“里面发生何事?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避让!”
人群分开,一个身着蓝色劲装,腰佩长剑,眉眼俊朗,身形挺拔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名衙役。来人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全场,先在陈伯尸体上停留一瞬,眉头紧锁,随即,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门口那个撑着油纸伞、一身素衣、气质温润却格外眼熟的身影上。
方多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他找了这么久,问了那么多人,踏遍了无数可能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嘉州边境的一个雨夜,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重逢。
“李……”他张了张嘴,那个在舌尖滚动了无数遍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看到对方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陌生疏离的眼神时,硬生生卡住了。
李莲花看着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得像是对待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方刑探,久违了。”
方多病定定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复杂情绪的:“……李神医,别来无恙?”
一旁的苏溯看看方多病,又看看李莲花,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这个看起来官气不小的年轻刑探,似乎认识这个一直安静站在旁边、气质温和得像教书先生般的游医?而且,态度还如此……古怪。
李莲花仿佛没有看到方多病眼中的万千情绪,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案子上,对方多病温和地说道:“方刑探来得正好,这位苏小兄弟发现了一些线索,似乎与某种机关火器有关。”
方多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刑探,眼前有命案,不是追问李莲花为何在此、身体如何的时候。他转向苏溯,抱拳道:“这位兄台,请详细说说。”
苏溯便将之前的发现又陈述了一遍,并拿出了那几片特殊的金属碎片和那截残存引信。
方多病接过碎片,仔细查看,面色愈发凝重:“这等工艺……绝非普通江湖匪类所能拥有。”他看向苏溯,“苏兄弟对机关术如此了解,可知江湖上谁能制作这等东西?”
苏溯摇了摇头,眼神坦诚中带着思索:“制作这火器的人,手艺极高,在我所知的人里,不超过三个。但他们都已隐居多年,而且……风格与此略有差异。这碎片上的纹路,有点像……古籍上记载的,前朝军器监某种淘汰制式的变种,但又融合了更精妙的手法。”
前朝军器监?方多病心中一动,这线索似乎指向了更复杂的背景。
李莲花静静地听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块被忽略的、刻着诡谲花纹的木牌上。他缓步走过去,弯腰将其拾起。木牌入手微沉,花纹的凹陷处还沾着些许未干的泥泞。
“苏小兄弟,”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你看看这个。”
苏溯和方多病同时看向他手中的木牌。
苏溯接过,仔细一看,脸色微变:“这是……‘千机阁’的标记?不对,又有些不同……”他用手指摩挲着花纹,“像是仿制,但工艺水准极高。千机阁是江湖上一个早已没落的机关门派,以技艺精湛但也规矩森严著称,严禁门下制作杀人之器。”
千机阁。李莲花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号,似乎听师父漆木山提起过,确实是个几乎已被人遗忘的门派。
方多病眉头紧锁:“一个没落门派的标记,出现在一个被精密火器杀害的木匠现场……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他看向李莲花,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李神医,依你之见?”
李莲花轻轻摩挲着手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木牌的冰冷触感。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渐停歇的雨丝,语气平淡:“我一个江湖郎中,能有什么见解?只是觉得,陈伯一个木匠,或许是无意中得到了什么他不该得到的东西,或者……看到了什么他不该看到的事情。”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与苏溯对上。苏溯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不再是全然的专业审视,而是多了几分深思和探究。这个李神医,从出现到现在,太过平静,也太过……洞悉。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游医。
而苏溯自己,也因为与陈伯的约定,以及他显露出的机关术知识,被卷入了这漩涡之中。他隐隐感觉到,陈伯的死,或许与他正在研究的某个项目有关,甚至可能与他一直试图追寻的、关于自己家传技艺源头的那点模糊线索有关。
雨停了,暮色彻底笼罩了青石镇。陈伯的死,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将本不应有交集的三人——隐匿过往的李莲花,追寻技艺的苏溯,以及追查真相的方多病——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方多病安排衙役处理现场和尸体,并下令彻查陈伯近期的接触的人和物。
他走到李莲花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李莲花,这次你别想再一个人溜走。”
李莲花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还未说话,一阵熟悉的腥甜气息又涌上喉头。他强行压下,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苏溯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包,走到两人身边,他的目光扫过李莲花略显疲惫的侧脸,又看了看一脸执着的方多病,忽然开口:
“方刑探,李神医,关于这火器碎片和木牌,我或许还能提供更多线索。我家中有一些祖传的典籍和图样,可能与此有关。”
他顿了顿,看向李莲花,眼神清澈而直接:“而且,李神医脸色似乎不太好,若不嫌弃,我那陋室还有些自配的提神醒脑的药草,或许……比糖糕更适口一些?”
李莲花微微一怔,看向苏溯。年轻人眼里有关切,有好奇,还有一种纯粹的技术人员遇到难题时,想要一探究竟的执着。
夜风吹过,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远方未知的危险与谜团。
李莲花轻轻咳了一声,最终,对着苏溯,也对着显然不会放过他的方多病,露出了一个温和而无可无不可的笑容。
“如此,便有劳苏小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