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鸳盟总坛，坐落于北地苦寒的坠月山巅。
时值深秋，山脚下尚是黄叶纷飞，越往上去，气温便急剧下降，待到得山门处，已是寒风凛冽，呵气成霜。及至总坛所在的峰顶，放眼望去，竟是一片银装素裹，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将黑石垒砌的巍峨建筑染上肃穆的白。
李莲花被笛飞声一路几乎是半提半携地带至此地，那碗虎狼之药的效力早已耗尽，体内伤势与碧茶之毒在严寒的刺激下双双爆发，他人已是半昏迷状态，仅凭一丝模糊的意识感知着外界的冰寒与颠簸。
当他再次被刺骨的寒意激得略微清醒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室之中。石室四壁皆是粗糙的原石，不见任何华美装饰，只有正中央的地面上，雕刻着一个巨大的、结构繁复的阵法，阵法的纹路内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转动，散发出灼热的地脉气息，与室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这里，似乎是引动了山体深处的热泉或地火。
他被随意地放置在阵法边缘的一张石床上，身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兽皮，冰冷的石壁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笛飞声就站在阵法中央，背对着他，黑袍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拂动。他似乎在调试着什么，偶尔屈指弹出一道劲风，调整着阵法纹路中流转能量的强弱与方向。
“醒了？”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笛飞声头也不回，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带着回响，“醒了就自己运功，试着引导地脉炎力入体。”
李莲花艰难地撑起眼皮，看着那流转不息的暗红流光，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既磅礴又暴烈的热量。以他如今油尽灯枯、经脉脆弱的状态，贸然引这等狂暴外力入体，与自杀何异？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喉咙干涩刺痛得厉害。
笛飞声终于转过身，走到石床边，低头看着他狼狈虚弱的模样，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俯身，单手抵在李莲花的后心，一股精纯雄浑、却带着不容抗拒霸道的内力瞬间涌入！
“呃！”
李莲花浑身剧震，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洪流强行冲入他近乎冻结的经脉，所过之处，碧茶之毒带来的阴寒似乎被驱散些许，但那强行拓开经脉的痛楚，以及外来内力与自身残存微薄内息的冲突，几乎让他瞬间再次昏厥过去。
“忍住。”笛飞声的声音冰冷无情，内力输送却并未停止，“引导它，按照你扬州慢的路线运转，哪怕只有一丝！”
李莲花咬紧牙关，下唇已被咬出血痕。他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神智，试图去捕捉、去顺从那股霸道的外力，引导它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流转。然而，他的经脉早已千疮百孔，碧茶之毒盘踞其中，如同顽固的冰碴，那灼热的内力流过，时而能融化些许寒毒，时而又因力道过猛，冲击得本就脆弱的经脉几欲断裂。
冰与火的极端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拉锯。
他时而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意识模糊；时而又如被投入熔炉，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燃烧，痛不欲生。汗水刚刚渗出毛孔，便被体表的高温蒸发，或是被深处的寒意冻结。
他蜷缩在石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徘徊。唯有笛飞声那只抵在他后心的手，稳定而强硬地输送着内力，像一根将他钉在痛苦现实中的楔子，不容他逃避，也不容他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几个时辰，笛飞声终于撤回了手掌。
李莲花如同脱水的鱼，瘫软在石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灼热的痛感。他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却是一种诡异的、病态的潮红。
笛飞声站在床边，气息依旧平稳，只是额角也隐约见汗。他看着李莲花这副凄惨的模样，眼神复杂难辨。
“今日到此为止。”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内外隔绝。
石室内，只剩下李莲花一人，伴随着阵法运行的嗡鸣，以及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这般循环往复的地狱。
每日，笛飞声都会准时出现，以霸道内力强行引导地脉炎力为他“治疗”。过程永远是极致的痛苦，冰火交织，经脉如同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粘合。李莲花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保持清醒，坏的时候则持续高热或陷入深沉的昏厥。
笛飞声从不多言，也从未流露出丝毫怜悯。他像一个最严苛的工匠，用最粗暴的方式，捶打着手中这块即将彻底碎裂的“材料”。
李莲花也沉默地承受着。他知道这是交易，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不再试图用言语去挑衅或软化笛飞声，只是在那无尽的痛苦中，凭借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韧性，死死守着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努力地去引导、去适应那狂暴的力量，哪怕收效甚微。
偶尔在意识模糊之际，他会低喃出一些破碎的名字。
“师兄……”
“小宝……”
“苏……苏小兄弟……”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死死咬着牙，忍受着，仿佛要将这十年隐忍的所有痛苦，都在这里一并偿还。
这日，笛飞声照例为他运功完毕，看着他再次虚脱昏迷过去，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石床边，目光落在李莲花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心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他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内息，轻轻点向李莲花眉心，试图探查他精神领域的状况。
然而，就在他内力触及的瞬间——
一股极其阴寒、带着强烈腐蚀与毁灭意味的气息，猛地从李莲花识海深处反扑而来！那气息并非内力，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灵魂上的诅咒与剧毒，充满了不甘、怨恨与滔天的恶意！
即使是笛飞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精神层面的阴冷冲击震得心神一凛，迅速收回了手指。
他脸色微沉。
碧茶之毒，竟已侵染至此？连识海都已被污染？
他凝视着昏迷中依旧不得安宁的李莲花，眼神变幻。难怪他意志如此坚韧，却总在疗伤时显得事倍功半，这毒素不仅侵蚀肉体，更在消磨他的神魂。
单纯的至阳至刚的地脉炎力，或许能暂时压制肉身的寒毒，但对这深入神魂的阴蚀，效果恐怕有限，甚至可能因为属性相冲，加剧其反扑。
必须另寻他法。
笛飞声转身，再次离开了石室。这一次，他并非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径直去了金鸳盟守卫最森严、也是收藏了无数武功秘籍、奇物异志的“万卷楼”。
接下来的几日，笛飞声出现在石室的时间变得不规律，有时甚至整日不见人影。而当他出现时，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内力引导，有时会强迫李莲花服下一些气味古怪、药性难辨的汤药，有时则会在他周身大穴刺入以特殊手法淬炼过的金针，引动不同属性的能量流窜。
李莲花的状态变得更加起伏不定。有时他会陷入更深的昏迷，身体冰冷得如同尸体；有时又会突然爆发出短暂的力量，甚至无意识地挥出手掌，掌风带着残余的、却依旧精妙的剑意，将石壁划出浅痕；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各种药力与异种能量的冲突下，承受着更加诡异难言的痛苦。
他似乎被困在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之中，过往的记忆碎片与毒素制造的幻象交织，时而看到单孤刀扭曲的脸，时而看到角丽谯癫狂的笑，时而看到东海巨浪滔天，时而看到莲花楼在雨中静静停泊……
这一夜，风雪尤其猛烈，呜咽的风声如同鬼哭，穿过石室的缝隙。
李莲花再次从一场充斥着血腥与背叛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石室内的阵法光芒似乎比平日黯淡了些，地脉炎力也变得不稳定。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与寒冷，仿佛生命力正在一点点被抽离。碧茶之毒像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反扑，阴寒之气几乎要将他的血液和思维都冻结。
他蜷缩着，意识渐渐模糊，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就要……结束了吗？
也好……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石门再次被推开。
凛冽的风雪气息裹挟着一道黑影卷入室内。笛飞声回来了，他的黑袍上落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亮，如同雪夜中的寒星。
他手中拿着一个古朴的玉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清冽沁凉、却又蕴含着庞大生机的气息弥漫开来，竟暂时驱散了室内的寒意与李莲花体内的死气。
玉盒中，静静躺着一株通体莹白、形态如莲、却萦绕着淡淡月辉的奇异植物。
“北海月华莲，”笛飞声走到石床边，声音在风雪呜咽中显得异常清晰，“生于极寒之地，吸月华而生，性至阴至柔，却能滋养神魂，化解阴蚀。”
他看向意识涣散的李莲花，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
“李莲花，此法凶险，以月华莲的阴柔之力，中和碧茶侵蚀神魂的阴毒，再以地脉炎力，强行煅烧你肉身经脉中的残毒。阴阳冲撞，神魂与肉身皆需承受极致之苦，稍有差池，便是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李莲花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
“你，敢不敢试？”
李莲花涣散的目光，因那月华莲的气息和笛飞声的话语，微微凝聚了一瞬。他看着笛飞声，看着这个将他逼入绝境，又试图在绝境中为他撕开一条生路的男人。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有的、散漫的笑容，却终究没有力气。
他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无需多言。
笛飞声不再犹豫，取出那株月华莲，以内力将其化为一团氤氲着月白光华的液体，缓缓渡入李莲花眉心识海！
同时，他单掌再次抵住李莲花后心，雄浑霸道的炎力毫无保留地涌入，引动地脉阵法，光芒大盛！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瞬间席卷了李莲花的全部感知！
仿佛灵魂被投入了极寒的冰渊，又被捞起扔进灼热的炼狱！阴与阳，冰与火，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体内、在他的识海中，展开了最原始、最激烈的厮杀与融合！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表面时而凝结出冰霜，时而又变得滚烫赤红。口中溢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带着冰碴与焦糊气息的污浊之气。
笛飞声额角青筋暴起，全力操控着两股力量，既要保证月华莲的药力护住李莲花核心神魂不被炎力与毒素撕碎，又要确保地脉炎力能有效煅烧毒素，其精细与艰难，比他与高手生死相搏更甚！
石室外，风雪怒号。
石室内，一场关乎生死的炼狱，正在无声而惨烈地进行。
李莲花的意识在无尽的痛苦中浮沉，仿佛看到了无数破碎的画面闪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唯有那一点被月华莲护住的灵台清明，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异常顽固地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然后猛地一松！
“噗——”
一大口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淤血从李莲花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
他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石床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但眉宇间那缠绕已久的、属于碧茶之毒的青黑死气，却似乎……淡去了那么一丝。
笛飞声缓缓收回手掌，看着那滩污血，又看向昏迷过去、但气息似乎趋于平稳的李莲花，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才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与溅上的血点。
窗外，风雪依旧，但长夜将尽，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微光。
第一阶段的，最凶险的拔毒，总算……撑过去了。
接下来的，依旧是未知的煎熬。
但至少，他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烬中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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