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外的对峙，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笛飞声的强硬态度与深不可测的实力，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部分人盲目冲锋的狂热，却也激起了更深的愤懑与不甘。百川院四位院长与各派首领紧急商议，是战是和，进退两难。
而这一切，暂时被隔绝在护山大阵之外，也隔绝在山谷石殿之中。
李莲花盘坐在蒲团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体内刚刚理顺不久的内息，因心绪剧烈波动而再次紊乱，与蠢蠢欲动的碧茶之毒激烈冲突，如同两股乱流在狭窄的河道中冲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试图强行压制，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鬓角。然而，越是压制，那毒素的反扑便越是凶猛，阴寒之气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痛苦与寒意吞噬的边缘，一股清冽温和的气息，忽然自旁边石台传来，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他躁动不安的神魂。
是那朵“净世莲”。
那点暗红的火星，似乎感应到了他体内肆虐的阴毒与痛苦，光芒微微闪烁，散发出的安抚、净化之力变得清晰可感。
李莲花几乎是本能地，将一丝心神沉入那清冽的气息之中。如同酷暑中饮下甘泉，那冰寒刺骨的痛楚竟真的缓和了少许，混乱的内息也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依附的锚点。
他引导着那丝来自净世莲的温和力量，小心翼翼地抚平着体内狂暴的能量乱流。这个过程极其缓慢，需要全神贯注，不容丝毫分心。
渐渐地，他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只剩下体内冰与火的拉锯，以及那朵莲花带来的、微弱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体内的剧痛已然平息，内息虽未完全平复，但至少不再失控。碧茶之毒重新被压制下去，只是经此一番折腾，他感觉比连续行走校场十圈还要疲惫。
他看向石台上的净世莲，那点火星依旧静静燃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物，竟真能克制碧茶之毒？或者说，能安抚因剧毒而躁动的心神？
他心中震动，若真如此，这“净世莲”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就在这时，石殿大门再次被推开，笛飞声走了进来。他黑袍上带着山巅的寒气，神色依旧冷峻，但李莲花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离去时更加沉凝，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形的交锋。
“醒了？”笛飞声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略显疲惫但已恢复平静的脸上停留一瞬，“看来，这东西对你有点用处。”他指的是净世莲。
李莲花点了点头，没有隐瞒：“方才内力岔乱，多亏它稳住心神。”
笛飞声走到石台边，看着那朵青铜莲花，眼神深邃：“百川院那些人，还没走。”
李莲花沉默了一下，问：“他们……一定要见我？”
“打着为你讨公道的旗号，不见到你，如何甘心？”笛飞声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何况，有人需要你这个‘符号’。”
李莲花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笛盟主，若我现身，告诉他们我自愿留在此地疗伤，他们会信吗？会退去吗？”
笛飞声嗤笑一声：“你说呢？他们只会认为你受本座胁迫，身不由己。或者，更糟，认为你李相夷……已然投靠了魔教。”
投靠魔教。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李莲花心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他不能不在乎四顾门，不在乎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如今仍在寻找他、试图“拯救”他的故人。
他若现身，无论说什么，都可能引发更大的误解与风波。甚至可能将百川院、将阿娩，都卷入更深的漩涡。
可不现身，难道就任由这僵局持续下去？任由双方在这山门外对峙，直至血流成河？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朵净世莲上，心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笛盟主，”他抬起头，看向笛飞声，眼神平静却坚定，“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说。”
“带我出去，在他们面前现身。”李莲花缓缓道，“但不是以李相夷的身份，也不是以被囚禁者的身份。”
笛飞声挑眉：“哦？那你以什么身份？”
“以一个……需要借助金鸳盟之力，解决自身麻烦，并且，正在追查南胤‘业火莲’余孽的……合作者身份。”李莲花一字一句道。
笛飞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李莲花这是要将自己放在一个相对主动、并且与金鸳盟利益捆绑的位置上，淡化“被迫”与“囚禁”的色彩，同时抛出“业火莲”这个更具威胁性的目标，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你想把水搅浑？”笛飞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只是想找一个，或许能让大部分人暂时接受的说法。”李莲花轻声道，“至少，不能让百川院和……和其他故人，因我之故，与金鸳盟死磕。至于他们信不信……”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笛飞声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在评估他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以及背后的风险。
“即便你如此说，他们也未必会信。甚至会认为你巧言令色，堕了李相夷的威名。”笛飞声冷声道。
“李相夷的威名……”李莲花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随东海波涛而去了。现在的我，只是李莲花。活下去，解决该解决的麻烦，才是首要。”
他的坦然，让笛飞声再次沉默。
半晌，笛飞声才开口道：“即便他们暂时退去，你与我金鸳盟合作的消息传开，你在正道之中的名声，也将彻底扫地。你可想清楚了？”
李莲花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却又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笛盟主，一个中了碧茶之毒、苟延残喘了十年的人，你觉得，我还会在乎那些虚名吗？”
他看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我在乎的，是活着的人，能少流一点血。”
石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只有净世莲那点火星，在无声地燃烧。
最终，笛飞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他应允了，“本座便陪你，演这一场戏。”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记住，这只是权宜之计。你我的交易，依旧有效。待你伤势稳定，毒素进一步压制之后，你我还是难免一战。”
李莲花点了点头：“我明白。”
两人达成共识，不再多言。
笛飞声转身，再次走向殿外。
“一个时辰后，山门见。”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
李莲花独自留在殿中，走到石台边，最后看了一眼那朵净世莲。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触碰那冰凉的青铜花瓣。
一股更加清晰的清流顺着指尖涌入，抚平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
他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
是时候，去面对那场迟来了十年的风雨了。
一个时辰后。
坠月山护山大阵的光罩，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再次泛起涟漪。
这一次，走出来的不再是孤身一人的笛飞声。
在他身侧，多了一个身着素雅青衫、身形清瘦、面容苍白却眼神平静的男子。
当看清那男子容貌的瞬间，山门外的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炸开！
“是李门主！”
“真的是李相夷！”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惊呼声、议论声、不敢置信的抽气声交织成一片。
百川院四位院长猛地站起身，纪汉佛手中的禅杖微微颤抖，白江鹑眼神锐利如刀，霍平川与石水更是激动得眼眶发红。
乔婉娩用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失声惊呼出来，泪水却瞬间模糊了视线。是他……真的是他……虽然清瘦了太多，脸色也苍白得令人心疼，但那眉眼，那轮廓，确确实实是她魂牵梦绕了十年的人！
然而，当众人的目光落在他与笛飞声并肩而立、甚至隐隐受到笛飞声气息庇护的姿态时，那激动与狂喜，迅速被惊疑、不解、甚至愤怒所取代。
他为何与笛飞声站在一起？为何看起来……并非被囚禁的模样？
李莲花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掠过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最终，落在了百川院四位院长和乔婉娩身上。
他上前一步，无视了那些探究、质疑、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对着故人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然后，他直起身，清朗却带着一丝虚弱的声音，在内力加持下，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门：
“晚辈李莲花，多谢诸位前辈、诸位同道挂念。”
他没有自称李相夷，而是用了“李莲花”这个名字。
“十年前东海一战，李某身中奇毒，侥幸未死，却已是废人一个。多年来隐姓埋名，不过苟延残喘。”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此番现身，并非受何人胁迫。留于金鸳盟，乃是与笛盟主有一场交易。我需要借助此地之力，压制体内剧毒，续命求生。同时……”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视全场。
“亦是追查南胤‘业火莲’余孽，阻止其祸乱江湖。此事，笛盟主亦知晓，并已达成合作。”
南胤？业火莲？合作？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再次在人群中炸响！
信息量太大，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与消化之中。
李相夷没死，但成了需要与魔教合作才能活下去的废人？他们不是在对抗，而是在合作追查什么南胤余孽？
这……这和他们预想的“拯救英雄、铲除魔教”的剧本，完全不同！
纪汉佛眉头紧锁，白江鹑眼神闪烁，霍平川与石水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疑虑。
乔婉娩更是心如乱麻，她看着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他平静述说着“苟延残喘”、“废人一个”，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笛飞声站在李莲花身侧，冷眼旁观着下方的骚动，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李莲花迎着无数道或震惊、或怀疑、或痛心、或愤怒的目光，缓缓抬起了手，露出了腕脉处那隐隐透出的、属于碧茶之毒的青黑痕迹。
“李某身中之毒，名为‘碧茶’。”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天下无人能解。与笛盟主交易，是无奈之举，亦是唯一生机。”
“今日现身，并非求诸位理解，亦非求诸位接纳。”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百川院方向，“只望诸位知晓，李莲花尚在人间，前尘已了，今后所为，只为求生，亦为阻止更大灾祸。若诸位仍念旧情，请勿再以此为由，徒增伤亡。”
说完，他再次躬身一礼。
然后，不再看众人反应，转身，对笛飞声微微颔首。
两人竟不再理会山下群雄，径直转身，再次步入了那阵法光罩之内，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山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莲花这番出乎意料的现身与直言不讳的陈述震住了。
英雄末路？忍辱负重？与魔合作？追查秘辛？
无数个问号在每个人心头盘旋。
那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战意，在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偏离预期的真相（或他们所以为的真相）面前，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悄然泄去。
纪汉佛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白江鹑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霍平川与石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乔婉娩望着那空荡荡的山门，泪水无声滑落。
她知道，那个白衣胜雪、光芒万丈的李相夷，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而现在这个选择与魔教合作、只求活下去的李莲花，前方的路，恐怕比十年前，更加艰难。
莲烬之择，已定。
而江湖的风波，却因他这番现身，掀向了更加莫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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