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澜界的晨雾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凉薄。
姬家主宅深处的育婴室里，鎏金铜炉正燃着“凝神雾”，淡青色的雾气袅袅升起，缠绕着雕花栏杆，将两个并排躺着的襁褓衬得像浮在云里。
左边襁褓里的女婴刚醒，睫毛颤了颤，没睁眼，先往右边挪了挪。小身子裹在绣着缠枝纹的锦被里，像条刚睡醒的小毛毛虫，鼻尖蹭到另一个襁褓的边缘，才满足地哼唧一声。
右边的男婴被她蹭醒，没哭，反而伸出圆滚滚的小手，隔着锦被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安抚。
“小姐和小少爷倒是亲。”守在一旁的奶娘轻声笑，指尖悬在女婴脸颊上方，不敢真碰——这两位可是姬家这一代唯一的双生子，出生时天现异象，东边雾海翻涌着九尾虚影，西边又坠下两轮交辉的镜月，族中长老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双璧降世”。
女婴像是听到了奶娘的话，终于睁开眼。
那是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浅的琥珀色，在雾光里流转时，竟带着点不属于婴儿的灵动。她没看奶娘，反而精准地转向身侧的男婴，小嘴动了动，像是想说话，最终只发出个软糯的“呀”声。
男婴也看着她，眼睛是纯粹的黑，像浸在雾里的黑曜石，安静又温顺。
这便是姬瑶和姬澈，姬家这一代最受瞩目的双生子。
奶娘正想逗他们，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连忙起身行礼，看着推门进来的妇人——姬家主母，沈玉薇。
沈玉薇刚结束晨练，袖口还沾着些微湿的雾珠，身上带着淡淡的火澜力气息，像燃到将熄的炭火，温而不灼。她挥退奶娘，走到摇篮边，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时，瞬间柔和下来。手腕上，淡红色的缠枝纹澜纹若隐若现，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指尖拂过姬瑶的额头时，那纹路竟亮了亮。
“瑶瑶醒了？”沈玉薇的声音放得极轻，“昨晚又踢被子了，是不是梦到追雾海里的狐狸了？”
姬瑶像是听懂了，小脑袋往她手心里蹭了蹭，琥珀色的眸子弯起来，眼尾那点天然的弧度里，竟透出几分狡黠。沈玉薇失笑，指尖在她鼻尖上轻点：“鬼灵精。”又转向姬澈，声音更柔了些，“澈儿还是这么乖。”
姬澈眨了眨眼，小手抓住她的指尖，没力气，却抓得很牢，像怕她跑了似的。
沈玉薇陪他们玩了会儿，指尖缠着的雾丝在两个孩子眉心各点了一下，才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管家的声音就隔着雾帘传了进来，带着点压不住的急切：“主母，谢家派人来了，说……说他们家那位小姐醒了，请您过去看看。”
沈玉薇眉梢微扬。
谢家与姬家是世交，两家夫人几乎同时有孕，只是谢家那位小姐出生时出了点岔子——落地时没哭，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谢家长辈急得请遍了雾澜界的医者，都只说“魂息不稳，恐难活”，没想到今天竟醒了。
“知道了。”她回头看了眼摇篮里的两个小家伙，姬瑶正睁着眼睛看她，像是在问“去哪”，她勾了勾唇，“看好他们，我去去就回。”
谢家的育婴室比姬家的更安静些，连燃着的安神香都透着股清冷味。
谢清辞躺在铺着白狐裘的小床上，眼睛睁着，望着头顶的流苏帐幔。帐幔上绣着的蝶纹在雾光里浮动，像随时会飞起来，可她眼里没有婴儿该有的懵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茫然。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加班，对着电脑屏幕敲一份永远也写不完的报告，咖啡喝到第三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手脚短小，浑身软得像没骨头，连转头都费劲。
这几天她没少尝试“呼救”，但发出的只有“咿咿呀呀”的婴儿声。周围的人穿着宽袍大袖，说话带着点她听不懂的调子，还总提到“澜纹”“雾力”之类的词。她大概猜出来了——自己穿越了，穿成了个刚出生就被断言“活不成”的婴儿。
“清辞醒了？”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阵暖意，谢夫人柳氏快步走到床边，眼圈还有点红，想抱她，却被谢清辞微微偏头躲开了。
她这具身体的本能还在，会饿会困，却独独抗拒别人碰。柳氏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指尖缠着的雾丝都黯淡了些。
“孩子刚醒，许是还没缓过来。”沈玉薇的声音从柳氏身后传来，她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谢清辞脸上。
这一看，倒是微微一怔。
谢家这位小姐长得极美，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睫毛又长又密，垂下来时能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蝶翅停在那儿。但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是纯粹的墨色，静得像深潭，完全不像个婴儿该有的样子，倒像……藏着个成年人的灵魂。
“这孩子……”沈玉薇迟疑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缠枝纹，“眼神倒是沉静。”
柳氏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指尖轻轻碰了碰谢清辞的被子：“是啊，醒了也不哭不闹，就这么看着，我总觉得心里发慌。你说她会不会……”
“别多想。”沈玉薇拍拍她的手背，“谢家的澜纹传承向来稳固，清辞定是个有福的。”她说着，目光落在谢清辞手腕上——那里一片光洁，连点澜纹的影子都没有，寻常婴儿这时该显露出点纹路雏形了。她心里微动，嘴上却笑道“对了，我们家那两个刚醒，不如抱来给清辞作伴？都是同龄人，或许能亲近些。”
柳氏眼睛一亮：“这主意好！”
半个时辰后，姬家的两个襁褓被奶娘小心地抱进了谢家育婴室。
姬瑶一被放下就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她不喜欢谢家的味道，这里的雾太淡，不如家里的凝神雾暖，裹着她的锦被都好像硬了点。直到她的视线越过姬澈，落在了对面小床上的谢清辞身上。
那一瞬间，姬瑶的动作停住了。
她看见那个比自己还安静的女婴，正睁着一双墨色的眼睛看过来。对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能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皮肤白得像雪，明明也是个小不点，却莫名让人觉得……清冷，像雾海里独自飞的蝶，翅膀上还沾着冰。
姬瑶忽然觉得，谢家的雾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
她开始使劲往谢清辞那边挪，锦被被她蹭得滑下去一半，露出圆滚滚的胳膊腿，像条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小崽子。谢清辞看着她像条小泥鳅似的扭动，墨色的眸子里终于有了点波动——这小不点在干嘛？饿了？
“呀！”姬瑶终于挪到了摇篮边缘，离谢清辞的小床只有不到一尺远。她仰起头，对着谢清辞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揉碎的雾光。
谢清辞：“……”
她完全没get到这笑容的可爱，只觉得这小不点的眼神有点过于热情了，像只盯上猎物的小狐狸，还是只没长齐牙的。
姬瑶见她没反应，有点不满，又“呀”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还伸出小手，想去够谢清辞的被子。那被子是白狐裘的，看着就软，比她身上的锦被舒服。
谢清辞皱眉，往床里面缩了缩。开玩笑，这小不点看着就精力旺盛，被她抓住指不定要怎么折腾。
这一动，倒像是点燃了什么开关。姬瑶更兴奋了，扭动得更厉害，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像是在说“你过来点”“让我摸摸”。
旁边的姬澈被她吵得没法睡，睁开眼，看看姬瑶，又看看谢清辞，伸出小手拍了拍姬瑶的屁股，力道轻得像羽毛，像是在让她安静点。
姬瑶不理他，依旧锲而不舍地往谢清辞那边够。
沈玉薇和柳氏在一旁看得好笑，手里剥着雾莲籽，莲香混着雾气飘过来。
“瑶瑶这是看上清辞了？”柳氏笑着说，指尖的雾丝缠着颗莲籽，递到谢清辞嘴边，被她偏头躲开了，“以前谁抱都哭，今天倒主动凑过去了。”
沈玉薇也觉得有趣，看着自家女儿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摇摇头：“这孩子，向来是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的。”她说着，忽然提议，“不如让她们挨近些？”
不等柳氏回答，沈玉薇已经动手，将姬瑶的摇篮往谢清辞的小床挪了挪，几乎挨在了一起。
距离一近，姬瑶立刻消停了。她不再扭动，只是睁着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清辞。那眼神太专注，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莫名的执着，看得谢清辞很不自在，甚至有点……心慌。
她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
这小不点的眼睛真亮啊，像盛着雾澜界最暖的光。尤其是在她眨眼的时候，眼尾那点天然的上挑弧度，竟让她想起了前世见过的那些精心打扮的美人……不对，她在想什么？这只是个婴儿！
谢清辞猛地回神，闭上了眼睛，耳尖却有点发烫。
姬瑶见她闭眼，有点失望，小嘴巴瘪了瘪，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但没一会儿，又偷偷睁开一条缝，看谢清辞还没睁眼，便又闭上，睫毛颤得像小扇子，如此反复，像在玩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游戏。
谢清辞其实没睡着，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像怕被发现似的。她有点无奈，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就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吗？还是个这么……活泼的小不点。
不知过了多久，谢清辞终于忍不住，再次睁开眼。
正好对上姬瑶刚睁开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姬瑶先笑了，这次笑得更甜，还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谢清辞的被子边缘。指尖的温度透过毛茸茸的狐裘传过来，很轻，却像羽毛似的，搔在了谢清辞的心尖上。
她没再躲。
姬瑶像是得到了许可，胆子更大了些，小手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确认“这东西软不软”。
谢清辞看着她，墨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极淡的好奇。她甚至想，要不要也伸出手，碰碰这只小狐狸的爪子？
就在这时，姬澈忽然凑了过来，他没看谢清辞，只是挨着姬瑶躺下，小手抓住她的衣角，安安静静的，像个乖巧的小尾巴，眼里却偷偷瞟着谢清辞，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
而在育婴室的另一角，谢家的另一个摇篮里，一个比他们小几个月的男婴也醒了。他叫谢临渊，是谢清辞的弟弟，刚醒就没哭，只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姬澈的背影，眼神里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打定主意要攥在手里。
晨雾还在弥漫，鎏金铜炉里的凝神雾换了新的，香气更醇了些，隐约还混着点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像谢清辞前世用的咖啡香，一闪就没了。
四个婴儿，两对璧人，在这雾气缠绕的房间里，完成了他们在雾澜界的第一次相遇。
姬瑶还在锲而不舍地用小手拍谢清辞的被子，像只不知疲倦的小狐狸，围着她的蝶，一圈又一圈地转。
谢清辞看着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没那么难熬。
至少……多了个吵闹的小不点。
她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后，当她被这只“小狐狸”堵在雾海崖边，九尾缠腰，呼吸交缠时，会想起此刻——初见时，那只小狐狸也是这样，用最纯粹的眼神，最执着的姿态，一点点，一点点地，闯进了她的世界。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藏在这弥漫的晨雾里，藏在婴儿们无意识的触碰里，像一颗被雾水浸泡的种子，只待时光浇灌，便能缠缠绕绕，长成覆盖整个雾澜界的参天大树。
更没人知道，沈玉薇离开前，悄悄在两个女婴交触的那片雾里，渡了一丝极淡的缠枝纹澜力，像系了根看不见的线。她望着雾中隐约浮现的九尾虚影与蝶影，轻声说了句：“倒真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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