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雾渐浓时，姬家在雾澜界的“镜湖苑”摆了场宴。
说是家宴，其实更像世族间的小聚。五大世族里，姬、谢两家走得最近，陆家与姬家有生意往来，殷、沈两家则是沾了点远亲关系，零零总总来了二十多口人，把临湖的水榭挤得热闹。
水榭里燃着“暖雾炉”，橘色的雾气混着桂花酿的甜香，在雕花梁柱间流转。大人寒暄的笑语、杯盏碰撞的脆响，还有孩子们偶尔的咿呀声，缠在雾里，竟生出几分融融暖意。
姬瑶被沈玉薇抱在怀里，穿着件绣满狐尾纹的小红袄，衬得皮肤像雪团。她不老实待着，小脑袋转来转去，乌溜溜的琥珀眼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清辞呢？”沈玉薇捏了捏她的小脸，眼底带着笑，“别急，谢家的马车刚到门口。”
话音刚落，水榭入口的雾帘就被掀开，柳氏抱着谢清辞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奶娘抱着的谢临渊，还有被谢临渊死死拽着胳膊的姬澈。
谢清辞穿了件月白色的小袄，领口绣着圈银线蝶纹，小脸还是没什么表情，墨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前方，像浸在雾里的黑曜石。可不知怎的，姬瑶就是觉得，她今天的眼神比往常柔和了些。
“辞辞！”姬瑶立刻在沈玉薇怀里扑腾起来，小手伸得老长，嘴里含糊地喊着，“抱！要抱！”
满座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带着点打趣的笑意。谁都知道，姬家这小狐狸，就黏谢家那只小冷蝶。
谢清辞被她喊得耳尖有点热，下意识地往柳氏怀里缩了缩。这小狐狸，越来越没规矩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敢闹。
柳氏笑着把谢清辞往沈玉薇那边递了递：“看来是真想你了，给她抱抱吧。”
沈玉薇顺势把姬瑶放下来，她现在已经能扶着东西走几步了。脚刚沾地，姬瑶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谢清辞，抱住她的小腿，仰着小脸看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辞辞，玩！”她把攥在手里的小狐狸木雕塞过去，那是她昨天缠着工匠刻的，尾巴还歪歪扭扭。
谢清辞低头看着那只丑狐狸，又看了看姬瑶期待的眼神，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小手接了过来。指尖碰到木头的那一刻，她手腕上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银光，寂夜蝶的虚影在皮肤下游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姬瑶立刻注意到了，眼睛瞪得更大，小手也摸上她的手腕，嘴里“纹纹”地喊着——她最近刚学会说“澜纹”这个词，只是总念不全。
“别闹。”谢清辞轻轻拍开她的手，声音还带着婴儿的软糯，却莫名透着点“姐姐”的威严。
姬瑶才不怕她，反而得寸进尺，顺着她的腿往上爬，想让她抱。谢清辞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腰。
两个小家伙就这么抱着站在原地，一个笑得像偷了蜜，一个面无表情却没推开，在暖雾里衬得格外惹眼。
沈玉薇和柳氏看得直笑，柳氏轻声道：“你看她们俩，倒像是我们提前订好的亲似的。”
沈玉薇端起茶杯抿了口，眼底闪过一丝深意：“缘分这东西，谁说得准呢。”她瞥了眼不远处，“你家临渊，也挺黏澈儿的。”
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谢临渊正坐在姬澈旁边的小榻上，手里抓着姬澈的玉兔子，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姬澈的衣角，生怕他跑了。姬澈想拿回兔子，又不敢太用力，只能小声说：“还给我……”
谢临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把兔子往怀里藏了藏，还朝姬澈露出个有点得意的笑。
“这孩子，性子随他爹，霸道得很。”柳氏无奈地摇摇头，“也只有澈儿性子好，能容着他。”
宴席过半，大人们聚在里间谈事，孩子们被奶娘带到外间的暖阁玩。
暖阁里铺着厚厚的狐裘垫，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玉雕的小动物、能发出雾鸣的铃铛、缠着彩绳的木剑……姬瑶却什么都没碰，一门心思黏着谢清辞。
谢清辞坐在软垫上，手里拿着那只丑狐狸木雕翻来覆去地看，姬瑶就趴在她腿上，小脑袋枕着她的膝盖，玩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把发丝绕在自己手指上，又解开，乐此不疲。
“痒。”谢清辞轻轻推了推她的脑袋，她的头发本就软，被姬瑶这么折腾，总往脖子里钻。
姬瑶抬起头，对着她傻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还故意把头发往她脖子里塞了塞。
谢清辞：“……”她现在严重怀疑，这小狐狸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袄的小男孩凑了过来，是陆家的小孙子，叫陆明轩，比她们大半个月，已经能稳稳地走路了。他手里拿着个琉璃球，里面封着团小雾，亮晶晶的，一看就很讨喜。
“清辞妹妹，玩球。”陆明轩把琉璃球递到谢清辞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他早就注意到这个长得像雪娃娃的小姑娘了，安安静静的，比家里那些吵吵闹闹的妹妹好看多了。
谢清辞还没来得及说话，趴在她腿上的姬瑶忽然坐了起来，小眉毛拧成了疙瘩，瞪着陆明轩，像只被抢了食的小兽。
陆明轩没注意到她的敌意，还想去拉谢清辞的手：“我们去那边玩，那里有雾滑梯。”
“别碰她！”姬瑶忽然喊了一声，声音虽然还奶气，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凶。她扑过去，一把推开陆明轩，把谢清辞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像是在宣告主权，“我的！辞辞是我的！”
陆明轩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琉璃球也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他愣了一下，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惊天动地。
暖阁里顿时乱了套。
奶娘们赶紧去哄陆明轩，谢清辞也被吓了一跳，拉了拉姬瑶的衣角：“你干嘛？”
姬瑶却不管，依旧死死护在她身前，瞪着陆明轩，嘴里还在重复：“我的！辞辞是我的！”那模样，像只护食的小狐狸，谁碰跟谁急。
谢清辞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心里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有点无奈，有点好笑，还有点……莫名的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护着她。
哪怕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小不点。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姬瑶的后背。指尖刚碰到，就感觉到姬瑶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还往她这边靠了靠，像是在寻求安慰。
“他坏。”姬瑶转过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还带着点没褪去的凶，“抢辞辞。”
谢清辞被她这副“我为你打架了快夸我”的样子逗笑了，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虽然弧度很小，却被姬瑶精准地捕捉到了。
“辞辞笑了！”姬瑶眼睛一亮，刚才的凶巴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凑过去想亲她的脸，“瑶瑶保护辞辞，辞辞笑！”
谢清辞下意识地偏头躲开，脸颊却还是被她软软的嘴唇擦到了一点，像羽毛扫过，有点痒。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乱了。
里间的大人们听到哭声，都走了出来。
陆夫人看到地上的琉璃碎片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陆明轩，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向姬瑶的眼神带着点不善：“这是怎么回事？”
沈玉薇赶紧把姬瑶拉到身边，问清了缘由，眉头也皱了起来，却还是先向陆夫人道了歉：“是我们瑶瑶不懂事，吓到明轩了，回头我让她给明轩赔罪。”
“赔罪？”陆夫人冷笑一声，“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一个女孩子家，这么霸道，长大了还得了？”
这话就有点重了。
沈玉薇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小孩子打闹，陆夫人何必说这么重的话？”
眼看气氛要僵，柳氏赶紧打圆场：“都怪我们清辞，要是她刚才跟明轩去玩了，也不会有这事。明轩别哭了，阿姨让工匠给你做个更大的琉璃球，好不好？”
陆明轩还在哭，指着姬瑶：“她推我！她还说清辞妹妹是她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目光又落在了姬瑶和谢清辞身上，带着点玩味和探究。
姬瑶被沈玉薇护在怀里，却还是仰着头，倔强地说：“辞辞就是我的！”
谢清辞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这小狐狸，真是……真是要疯了！
她下意识地想躲，却对上姬瑶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凶，只有点委屈和不安，像是在怕她不认账。
谢清辞的心，忽然软了一下。
她挣开柳氏的怀抱，走到姬瑶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姬瑶自己。她呆呆地看着拉着自己衣角的那只小手，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得到了最想要的糖。
“辞辞……”她小声喊着，声音带着点哽咽。
谢清辞没看她，只是抬起头，看着陆夫人，墨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清冷，反而透着点认真：“明轩哥哥先拉我的。瑶瑶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还很软，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像落在冰面上的雪，掷地有声。
陆夫人被一个小不点怼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沈玉薇和柳氏都惊讶地看着谢清辞，随即又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这两个孩子，倒是真齐心。
最终，还是陆家长辈出来打了圆场，说了几句“孩子间的玩笑”，又让陆明轩道了歉（虽然不情不愿），这事才算过去。
宴席散时，暮色已经漫过镜湖，雾色越来越浓。
谢清辞坐在马车里，手里还攥着那只丑狐狸木雕。姬瑶就坐在她旁边，靠在她的肩膀上，已经有点困了，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辞辞是我的”。
谢清辞侧头看着她熟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只安静的小狐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雕上歪歪扭扭的尾巴，心里那点莫名的甜意又冒了出来。
她想起刚才姬瑶护在她身前的样子，想起她气鼓鼓地喊“我的”，想起她委屈巴巴地看自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
或许，被这只小狐狸缠上，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有了一个……想要护着她，也被她护着的人。
马车驶出镜湖苑时，谢清辞忽然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阵暖意，寂夜蝶的虚影再次浮现，这一次，它没有消失，而是轻轻落在了姬瑶的手腕上，与那里若隐若现的九尾虚影交缠在一起，像两只依偎着的蝶与狐。
谢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低下头，看着交缠的狐尾与蝶影，又看了看熟睡的姬瑶，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极浅极淡的笑意。
雾澜界的夜，好像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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