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战乱。城门失火,风雨飘摇,尸骨遍野。上海军事总部一封十万火急的告急文书,八十里快马加鞭送至吴县。八字丹书刺进江尽舟的眸里:南沪水火,恳请驰援!
次日清晨,吴县码头。人头攒动,船声轰鸣,震得人心惶惶。江尽舟已经整装准备登船,可彻夜未眠后苍凉的眸子仍然温情地凝住一人。“非走不可吗?
“国土有难,不可惜命。”
苏玉亭琥珀般的眼里噙着泪珠,一寸一寸地揪着江尽舟的心。
那天吴江的水异常汹涌,不停地拍打着岸边。江尽舟往苏玉亭的手里塞了一块杏色的怀表,柔声笑:“指针每走一步,你就当是我的心为你跳动一次。”然后他轻轻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落下一语:“等我回来,我便娶你。"
苏玉亭攥着那枚怀表,盯着他板正的身影一步步上了船,毅然如山,决绝似石。纵使她是锦衣玉食的苏家小姐,也不过是凡人之躯。心骨相连,怎能不痛?
吴县有一棵参天银杏,千年不倒。秋风一吹,便满树金黄,撼动全城。树旁的古庙也因这银杏,香火兴旺,四季不断。苏玉亭离了码头,便来了这座庙里。
她叩拜在佛像之下,眉宇间只剩虔诚。
“小女别无所求,只求他平安归来。”
渡口一别,任凭光阴流转,竟过了一年。没有人知道,这一年,苏玉亭已经养成了怀表不离身的习惯。她把怀表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一次又一次用体温把它捂热。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指针转动的声音。那声音,就像细密的雨点打在银杏叶上,难免悲戚。更没有人知道,苏家小姐何故就成了古庙的常客。只是他却杳无音信,连封信都没有。
那天醒来,天空阴沉如泼墨。苏玉亭觉得胸口闷得慌。她习惯性地摸出怀表,却发现指针竟然不走了。她愣住。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吴县冷了许多。可她额边却冒着汗。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却极力克制自己,只当自己染了风寒。彼时银杏黄得正盛,又是一番倾城之景。苏玉亭去了趟古庙,说是赏杏。
只是生死之事,向来不是神明能左右的。两个月后,几位不速之客登上了苏家的门,都是官兵模样一-来者是江尽舟的战友。苏玉亭心头掠过一丝欣喜,但终是在他们开口后化作虚影。“这是尽舟临死前写下的信,他托我一定要送到你手上。苏小姐,您看看吧。”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春寒料峭。苏玉亭的手碰到信封,不自觉地凉了半截。她颤抖着撕开封口。里面装着一沓津贴和一张薄薄的纸。
顷接手书,如见故人。她拈开信纸,看到熟悉的字迹的瞬间,眼泪喷涌而出。泪珠洇在纸上,漾开点点滴滴的墨痕。
玉亭如晤:
国难当前,民不聊生。山河破碎,民族危亡。我深知我当捐躯赴国难,我深知我要救民于水火。国土有难,我不得不挽国于亡国灭种之边缘!除救国之深重,我仍心系于你。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银杏满树,生死不复。今世是我有负于你,若有来世,我定与你长相守。
故,我有三愿。
一愿家国可挺过今日 之难关;
二愿天下和平,更海清河晏;
三愿我此生挚爱,安康年年。
我便先走一步,替你开路,恳请勿念。
--民国二十七年,江尽舟
信的末端正是指腹遮住的地方,布了一行小字:
江舟已尽,莫守空亭。
八字绝笔,乌漆似刃,刀刀入心。
乱世之下,苏家也自身难保。江尽舟无非是想让她寻个好人家嫁了,这笔钱也算的上是一笔不会被人看低的嫁妆了。这是江尽舟生前想到唯一能为苏玉亭做的了。苏玉亭又怎会不懂他的用意。只是这世间情爱,岂是轻易便能放下的?
不过短短几行,读完却恍若隔世。
苏玉亭眼泪婆娑,细声问了句:“他.....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小雪前后。”"
苏玉亭愣住了,静了很久。
“他原是挺不到小雪的,只是每天看着您的照片,也算有了个念想,硬是挨到了冬天,攒下了这笔钱。”
原来那日匆匆一别,竟成了永别。原来我早就预见你的死亡,奈何只恨我无能为力。
苏玉亭摩挲着手里的怀表,双眼泛红地看着表盖上江尽舟的一寸旧照,已经泣不成声。
话说吴县的春天早就来了,这天却毫无征兆下地了场雪。鹅毛大雪。数丈高的银杏被覆成了白茫茫一片。苏玉亭凝着一树雪白,喃喃:“银杏啊银杏,世人为何如此长情,情又为何苦寒至此。”殊不知,她也淋得一头雪白。
苏玉亭终生未嫁,吴县人尽皆知。
“他走后,我和这块表都成了他的遗物。"
苏玉亭爱江尽舟,永生永世,银杏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