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山庄的书房内,烛火被窗缝漏进的夜风吹得不安跳动,在何晓惠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终于,她猛地转身,裙裾带起一阵风。
“我当初就不该认下他!”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悔恨碾过的嘶哑,“为了小宝,我认了这个害死晓兰的人做弟弟……如今倒好,他竟是个包藏祸心的!”
方则士没接话,只将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看着妻子,目光沉静。
“小宝那孩子,”何晓惠的声音忽然软了下去,带着母亲特有的惶然,“整天李相夷长李相夷短,盼着拜师……如今这般光景,李门主不迁怒于他,便是菩萨保佑了。”
“李相夷非是那等人。”方则士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稳得住,“他不会动小宝。我忧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方则士起身,并未走向窗边,而是从书案上拾起一枚温凉的青玉镇纸,在指间慢慢摩挲着。“单孤刀,”他念出这个名字,像掂量着什么,“当年在四顾门,要地位有地位,要名声有名声。他与李相夷的情分,江湖上谁不羡煞?可他偏偏联手角丽谯,布下这等死局,将天下第一和第二都算计了进去……夫人,你觉得,他图什么?”
何晓惠怔住,眉头微蹙:“自然是图四顾门,图武林霸权……”
“若只图这些,他蛰伏十年,江湖上为何听不到半点风声?”方则士打断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来,“以他的能耐,就算改名换姓,也该有蛛丝马迹。可他没有,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书房里静下来,只听得烛芯“噼啪”一声轻爆。何晓惠的脸色渐渐变了,一个模糊却骇人的念头浮上来,让她指尖发凉:“你的意思……他志不在此?莫非……在朝堂?”
方则士嘴角牵动一下,像笑,又全然不是:“这才是最让人心惊的。我居于户部尚书之位十来年,自问对朝堂上下不敢说了如指掌,但若有一个这般能耐、这般野心的人在侧,绝无可能十年间毫无察觉。”
他走到何晓惠面前,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压低了声音,气息几乎拂过她的额发:“只剩下两种可能。其一,是陛下亲自布局,此事密级之高,连我也无从与闻。”
何晓惠喉头干涩,几乎发不出声:“……其二呢?”
方则士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然后,他极缓、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却重如千钧:
“他想要的,是龙椅。”
何晓惠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博古架。她脸上霎时血色尽褪,嘴唇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后一种可能……更大。”方则士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若是陛下布局,我不可能对十年来的相关奏报、银钱流向全无感应。只有他意在皇位,才能解释这一切。”
“谋……反?”这两个字像是烫嘴,何晓惠的声音尖利地拔高,又被她自己死死摁住,变成一种破碎的气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似的红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一把抓住方则士的前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小宝!我的小宝怎么办?!他连他生父都没见过几面!还有山庄里这么多人,那些工匠、仆役……他们难道都要跟着掉脑袋?!我们半辈子的心血,就因为他……就全完了?!”
方则士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覆上她冰冷、剧烈颤抖的手背,用力握紧。他的脸色也苍白,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沉冷而坚定。
“晓惠,”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有种斩断混乱的力量,“看着我。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慌,只会死得更快。”
他目光如锥,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第一,立刻、彻底和他切割。所有书信、旧物,凡能证明天机山庄与他有过来往的,一样不留。小宝的身世决不能暴露,知情的人……你亲自去处理,要干净,要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冷冽的寒意:“第二,也是最要紧的——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前头,帮四顾门找到单孤刀。要让他死,也只能是死在‘欺师灭祖、背叛同门’的江湖罪名上!这事,必须烂在江湖里。唯有这样,我们天机山庄,才能从这诛九族的滔天大祸里,挣出一条活路!”
他话语中的决绝像一根棍子,猛地敲醒了何晓惠。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眼中的慌乱和泪水被硬生生逼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与清明。她慢慢直起脊背,松开了抓着方则士的手。
“你说得对。”她声音沙哑,却不再颤抖,“慌,没用。”
她抬手,用袖口狠狠抹去眼角渗出的湿意,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那是天机山庄女当家才有的眼神。
“我这就去办。启动所有暗桩,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先把人挖出来。那些‘痕迹’……你放心。”她没再说下去,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已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