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在天庭的琼楼玉宇间打着旋儿,带着刮骨的寒意。玉树琼枝挂满了厚实的冰雪,偶尔有几根冰溜子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掉下来,摔在同样冻得梆硬的玉砖上,脆响得吓人。瑶池早成了巨大的冰镜,连平日里搅弄风云的天河也冻住了,只留下一片沉默的、闪着幽暗微光的白。几只仙鹤缩在廊下,羽衣蓬得像绒毛团子,仙官们平日翻飞飘逸的霞帔此刻都裹得死紧,步履匆匆,缩着脖子,恨不得连脸都埋进衣领里。难得的寂静笼罩着这浩渺仙宫,连云都像是被冻住了,迟缓地挪移。
蟠桃园里也未能幸免。往昔枝头喧闹的粉霞被厚厚的雪壳代替,累累的蟠桃藏在冰晶下面,如同被封印的梦。园子里一片死寂的纯白,连平日里永不凋零的仙草也蔫了颜色,蔫头耷脑。
唯一还有些活气的,是桃林深处那棵歪脖子古树下。几块被灵力烘烤过的大石围着个小火堆,可惜火苗蔫蔫的,没什么力气,映得树下躺着的身影脸上一片明明暗暗。
孙悟空蜷缩在干草上,怀里捂着几大捧干苔藓,身上盖着他那件标志性的鹅黄色罩衫,沉睡着。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嘴角却无意识地撇着,像是对这极端的天寒地冻无声地表达着不满。呼吸化作几缕细细的白气,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静悄悄的雪雾深处,一丝几不可闻的破空声滑过。一道墨影,轻盈、凝练,比影子还要来得更浅淡、更无声,几乎是擦着那些裹满冰棱的枯枝,迅疾无比地掠了进来。厚雪之上,竟然只留下比雀爪还轻浅的印子,风雪一旋,立刻便抹平无踪。
那墨影直扑火堆旁的身影。黑影落定,正是六耳猕猴。寒风拂过他脸上的绒毛,微微摆动。他盯着沉睡的孙悟空看了一会儿,目光里跳动着一种与这冰天雪地截然相反的火焰,狡猾,又带着点得意。他那双耳朵,在寒风中灵巧地抖了抖,将外界所有的杂音隔绝开来,只留下火堆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还有熟睡者那悠长沉稳的呼吸声。
六耳伸出一直揣在怀里的那只手,掌心赫然握着孙悟空片刻不离身的金箍棒。此刻那上古神铁在严寒的侵袭下,连一点微光都发不出,入手冰寒刺骨,仿佛要把手指都粘下一层皮来。他嘴角勾起一丝恶作剧似的弧度,动作极轻、极慢地将这冰冷的铁棒子,轻轻塞进孙悟空搂着苔藓、贴着自己胸腹取暖的怀抱里。
几乎就在冰冷的金属触碰到温热皮肉的一刹那,孙悟空猛地睁开双眼。那双金色的火眼金睛在昏暗中爆开,寒意还没散去,震惊和火气已经涌了上来,本能地一把攥紧怀里的硬东西——熟悉的触感和形状,立刻让他明白了罪魁祸首。
“冻坏了俺老孙的棒子,你得赔。”六耳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带着点慵懒的尾调,听不出多少诚意,反倒像是猫爪子在心尖上挠。
孙悟空半眯起眼,胸膛里那股被惊扰的怒意还没压下去,目光却已经精准地捕捉到了六耳方才抽回的手——那只手背在后面,正极其快速又不自然地互相揉搓着,指关节冻得微微发红。显然刚才攥着冻透了的金箍棒时间虽短,却也把他自个儿凉得不轻。这细微的动作落在孙悟空眼中,那点被“偷袭”而醒的薄怒,瞬间就被另一种更鲜活、更促狭的情绪取代了。
嘴角一点一点向上扬起,牵扯出一个介于戏谑和恶劣之间的弧度。金箍棒随手扔在身旁厚实的积雪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他却没理会,长臂一伸,精准地一把抓住了六耳刻意围在颈间、为了挡风而胡乱缠了几圈的那条深灰色毛绒围巾。
围巾被一股绝对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扯!
六耳猝不及防,一声短促的吸气没来得及憋回去,整个人就被那股力道直接拽得失去平衡,踉跄着扑向前方——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栽进了孙悟空早有准备的怀抱里!
坚硬又温热的胸膛,带着灼烫体温的衣衫,还有那怀抱里特有的、仿佛阳光烘烤过山石般的干净气息瞬间将六耳淹没。孙悟空顺势收拢手臂,铁箍一样把他圈在自己怀里,下巴懒洋洋地搭在了六耳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上方最温热处。他带着点得意的热气喷在六耳敏感的耳廓上,压低了声音,调子拖得长长的,每一个字都裹着一种心满意足的黏糊劲儿。
“捂热了啊?”他仿佛真的是在评价一件物品,眼神却睨着六耳被围巾勒出一小块红痕的脸颊,笑意更深,“那就好,省得你总惦记着偷俺老孙东西拿去挨冻。”
这姿势和话语里的调戏意味几乎快溢出来。六耳的脸埋在孙悟空胸口,那一瞬间的温软冲击让他心神短暂地晃了晃。但那双天生带着狡黠的眼睛一眯,电光石火间已有了反应。
他非但没有挣扎,反而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像是要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窝进去,手臂也似有若无地绕过孙悟空的腰侧。紧接着,他动作比念头还快,借着孙悟空低头下巴搁在他头上的姿势,以猴子特有的灵活,“嗖”地一个轻捷迅疾地探身抬首——
“啵”的一声脆响,带着点湿润的气息,印在了孙悟空近在咫尺的下颌线上!
蜻蜓点水,瞬间即离。偷袭得逞的得意在六耳眼中一闪而过。没等圈着他的孙悟空做出任何反应,六耳腰身一拧,像一尾滑溜的鱼,倏地从那松了一刹那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脚尖轻点雪地,无声地向后退开几步,距离刚好拿捏在一步之外,进可攻,退可逃。脸上哪里还有半点赞同孙悟空“捂热了”的言论?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明晃晃的嫌弃和挑剔,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斜斜搁在雪地上、因为主人抛下而显得格外“委屈寂寥”的金箍棒,又滑回孙悟空那张瞬间定格、甚至忘记收起的愕然脸上。嘴唇撇了撇,语气轻佻得像冬天里一根脆生生的小冰凌。
“捂热这冷冰冰的玩意儿?”他嗤笑一声,尾音刻意拖长上扬,“呔——不如……”
“来暖我。”
话音未落,身形再次鬼魅般欺近!快!比寒冬里雪貂扑击更快的速度!他的目标不再是刚才随意落下的“战痕”,而是孙悟空那在严寒中也带着点天然暖意的耳朵!
那带着寒气和某种滚烫意图的身影再次如墨影般压近,裹挟着寒风直取耳廓!孙悟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喷出的白气扫过的细微刺激。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紧绷,肌肉在微毫瞬间凝聚起战斗时才能爆发的力量,但一股被猝然冒犯、搅乱节奏的愕然,如同冻结的冰晶,奇异地卡在了他的反应链条上——
然而,就在他即将本能地出手格挡或闪避的前万分之一刹那,一丝极其轻微、极其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异响,却像一枚细小的冰针,猛地刺穿了他瞬间飙升的感知力!
那声音,是积雪被轻轻挤压的微弱呻吟。来自……右后方十几步开外,一棵被冰雪裹得臃肿不堪、三人合抱都未必能抱住的老蟠桃树树干之后!
这声音如同石破天惊的咒语,瞬间定住了孙悟空!
六耳猕猴那几乎快贴上耳垂的唇硬生生停在毫厘之外,锐利如刀锋的气息还悬在孙悟空的耳畔。他眼中的火焰没有分毫减退,反而因为骤然中断的“猎物”反应而闪过一丝意外,紧接着是更大的、仿佛猫抓住老鼠尾巴的兴味盎然。他顺着孙悟空瞬间僵直却并未偏移的目光望了过去——
老蟠桃树那被厚厚冰雪覆盖的虬结枝干后方,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如遭雷击般彻底石化!
卷帘大将那张总是写满沉默坚毅的粗犷脸庞,此刻完全被极致的震惊与呆滞所覆盖。嘴巴微张,原本该握着降妖宝杖的大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另一只胳膊还下意识地半举着,似乎刚才正想抬起遮挡什么惊世骇俗的场面。那双铜铃大眼瞪得溜圆,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树前那两个几乎贴在一处、举止诡异暧昧的身影,以及那根孤零零扔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扎眼的金箍棒。
这尊冰雕就戳在那里,被施了定身法也形容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僵硬。
寒风卷起一片细碎的雪粉,打着旋儿从冰冻的树干间隙里吹过,发出细微的呜咽。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那奄奄一息的火堆都忘了呼吸。
“呵……”一声轻笑,短促而愉悦,突兀地打破了冻结的空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特有的轻松畅快,来自六耳猕猴的喉咙深处。他甚至没有立刻离开孙悟空耳边那极近的距离,温热的气息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吹拂着那片敏感的区域,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了蜜的小钩子。
“看见没?”六耳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咫尺之间的孙悟空能清晰听见,语气里充满了赌徒赢得头彩后、对着裁判宣告结果般的得意,“老规矩,赌对了。老君那两顿好酒……”他故意顿了顿,舌尖似乎意犹未尽地舔过自己的齿列,“……欠我的。”
话音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震颤,他的人已猛地向后撤开两步。那动作带着猴儿特有的轻佻劲头,轻盈得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又带着明确的抽离意味。他甩了甩双臂,像是要挥掉什么无形的桎梏,嘴角那点意犹未尽的痞笑却没有收敛分毫。
最后一句话音才落,六耳身形化作一道迅疾模糊的墨线,不再看僵在原地金眸深沉的孙悟空一眼,朝着蟠桃园外天河方向那片冰封的惨白世界疾射而去。
“老君欠我两顿酒——!” 快活高调的宣示声再次响起,在冰冷的蟠桃园雪地上碰撞跳跃,尾音拉得长长的,像一溜轻快又嚣张的冰粒子,毫不客气地砸在冻结的枝条上和树后那尊凝固的“石雕”身上,然后向着远处那片死寂的天河冰面一路抛洒过去。
“老君欠我两顿酒——!”
那带着冰碴子般清亮又嚣张的尾音,硬生生在空旷冻凝的天庭穹隆下撞出回响,刺得蟠桃园一角还处在石化状态的卷帘大将猛地一哆嗦。他像是刚刚被九幽玄冰水兜头浇醒,巨大的身躯晃了晃,脚下厚厚的积雪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那张黝黑刚毅的脸,先是爆涨成猪肝般的赤红色,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神里写满了“我在哪儿?我看见了什么?我是不是该立刻把眼睛剜出来谢罪?”的极致混乱和恐慌。
下一秒,这赤红又迅速褪去,转而变成一片绝望的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甚至不敢再看桃林深处那个危险源一眼。
孙悟空呢?
那双金瞳里的愕然早被一层更深、更亮的东西取代了,不再是火焰,更像是在万载玄冰深处,悄然升腾起的熔岩般的炽热。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锋利的牙关摩擦声从他喉间泄出。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视线终于从那棵倒霉的老桃树上,落在了雪地里那根孤零零躺着的金箍棒上。
冰晶已经无声无息地在暗沉的棍身上凝结了一层薄霜。真是……碍眼。
他脚尖看似随意地一拨。
“嗡……”
金箍棒骤然化作一道极细的、近乎难以捕捉的金线,没有惊天动地的呼啸,只有一声被极致压缩了的破空锐鸣!它快得像凭空消失又瞬间出现,目标精准狠辣——直指卷帘大将藏身的老桃树旁边,另一棵倒霉树最粗壮结冰的枝杈!
“咔嚓——轰!!!”
比刚才六耳笑声更爆裂十倍的声音骤然炸响!水桶粗、裹满了万斤冰雪的粗壮枝桠,连同上面垂挂的无数冰棱,根本不堪这带着主人无边戾气的一击,瞬间爆裂成亿万片细碎的冰晶雪沫,如同在蟠桃园的上空骤然绽放了一朵巨大、惨白、沉默的死亡烟花!
冰冷的雪粉簌簌而下,落了卷帘大将满头满脸。他彻底僵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冰雕雪人,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分毫,只感觉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比天庭的酷寒更胜千倍万倍,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股无匹的凶煞之气虽未直接冲他而来,却如实质的刀锋,刮得他脸颊生疼。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天庭死寂的寒冬假象。远处缩在廊下的几只仙鹤惊得炸了毛,“扑棱棱”地腾空飞起,抖落一地白羽。
孙悟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蚊蚋。他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招,金箍棒“嗖”地一声自动飞回,落入他掌中。入手依旧冰凉,但他指腹碾过棍身上细碎的冰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随即,一层朦胧却滚烫的金红色微光便从掌心蔓延开来,迅速覆盖棍身,所有冰霜在触及光芒的瞬间便化作虚无的白汽,袅袅散去。
他掂了掂这重现温度的分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满身霜雪、抖如筛糠的卷帘大将。
“沙师弟,” 猴王开口了,嗓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又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闲聊今天的风雪,“雪深,路滑,走路……可要当心点枝子。砸到花花草草也就罢了,若是砸坏了脑袋,天庭的俸禄老君可不加倍。”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甚至带着点师兄关切师弟的人情味。但卷帘听在耳中,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像是金箍棒砸在自己脑门上!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类似窒息的声音,终于勉强挤出一点魂不附体的神志,疯狂点头,幅度之大,脸上的霜雪都簌簌往下掉。那张嘴艰难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憋出一个变调的、带着哭腔的音节:“……是!大师兄!我……我这就走!” 说罢,几乎是连滚带爬,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虽然动作僵硬扭曲得像个刚组装好的提线木偶),踉跄着逃离了这片蟠桃园禁地,只留下身后雪地里一片更为凌乱的深深脚印,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冰冷的恐惧余韵。
待那惊慌失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琼楼玉宇的重叠寒影之后,孙悟空脸上的最后一点“和善”表情才骤然一沉。他扭头,目光穿透层层冰挂桃枝,锐利地钉在六耳笑声消失的天河冰面方向。金箍棒在掌心旋转出一道细微的、带着戾气的风旋。
好,很好。
赌赢了老君两顿酒是吧?
今晚老君丹房那点私藏琼浆玉露的犄角旮旯,怕是要遭殃了。
……
日头懒洋洋地滑过天庭清冷的琉璃瓦顶,将那点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稀薄光亮一寸寸收回。天河冰面上凝结的幽光也彻底被浓稠的夜幕取代,只余下满天星斗寒芒闪烁,像是谁在冻透了的黑玉上撒了一把冰晶。
蟠桃园深处,那点奄奄一息的小火堆早不知什么时候熄灭,只留下焦黑的一圈痕迹和冰冷的灰烬。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蟠桃园入口结冰的玉阶上。正是六耳猕猴。他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薄到几乎不可闻的酒气,混在凛冽的寒风里,若不仔细辨别几乎会被忽略。但那对眼睛在暗夜里却亮得出奇,带着狩猎归来的、饱食后的慵懒和更深切的狡猾。
他似乎并不急着再潜入园中深处,反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的肌肉线条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起伏。他故意踩了几脚厚重的积雪,发出格外清脆的“嘎吱嘎吱”声响,仿佛是生怕园子里那位耳朵不够灵光。
果然,几乎是声音响起的下一瞬,一道带着鲜明火气和寒意的声音就裹在风里砸了过来,劈头盖脸。
“喝痛快了?老君棺材本就给你喝穿了?还是你干脆躺他炉子里就着八卦炉灰干了两坛?”
孙悟空的声音穿透寂静的黑夜,毫不客气,显然是憋了整整半天的邪火,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六耳猕猴无声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点白牙,在星辉下闪着微光。他非但不恼,反而脚步轻快地朝着声音来源处那棵熟悉的歪脖子古树下走去。
“啧,”六耳的回应带着夸张的惋惜和意犹未尽,人已晃到了古树的阴影里,毫不避讳地一屁股坐到了孙悟空旁边冰冷的石头上,甚至挨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衣料上传来的、比石头本身更冻人的寒意,“差那么一点点意思。老君那老倌儿,抠搜得紧,好酒都藏得跟命根子似的,非要等你猴哥一起去才肯拿出来。” 他侧过脸,看向身旁那个浑身散发着“别惹老子”气息的身影,黑暗中眼睛格外明亮,带着直白的怂恿,“怎么样?气消了没?陪兄弟我再走一遭?灌趴他,把他那些万年陈酿都搬到花果山去!”
孙悟空纹丝不动,连眼珠都没转一下,硬邦邦地顶回去:“没兴趣。” 顿了顿,又冷飕飕地刺一句,“你惹的事,自己没本事擦屁股,还想拉俺老孙下水?”
他虽拒绝了,但那紧绷的、随时可能炸开的火药味,却微妙地被六耳最后那句“等你猴哥一起去”抚平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丝。仿佛他孙悟空不在场,连欺负老君这等乐事都大打折扣,不够尽兴了。
六耳眼中笑意更深,身体又朝孙悟空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挪了半寸,肩膀几乎要碰上。他毫不在意对方的冷硬拒绝,反而像是故意要戳破那层薄冰。
“啧,真不去啊?”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低沉下来,在寂静的寒夜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黏糊糊的质感,像是裹了蜜的冰丝线,悄无声息地往人耳朵里钻,“我可是跟老君打了包票的。说我家那位……咳,我猴哥,想他想得紧,今晚不来一起喝杯暖暖身子,我这金箍棒都得被他抢回去,让我以后连个趁手的耍子都没有……”
“放屁!” 孙悟空猛地转过头,金眸在黑暗里灼灼放光,怒气瞬间被点燃,“谁是你家那位?!谁想你?!还有,谁稀罕你那根破棍子!”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气昏了头,连珠炮似的反驳。黑暗中,却没人看见他耳根处悄然升腾起的一抹红晕,被冰冷的夜色掩盖得严实。
“哦?不稀罕?” 六耳嘴角那抹恶质的弧度高高扬起,身体骤然贴得更近,一只带着寒气的手快如闪电地伸向孙悟空搁在腿侧、紧握着金箍棒的手腕!目标精准无比——不是金箍棒,而是那几根握棍的、温热有力的手指。
指尖冰凉!带着室外久待的寒气!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触碰到孙悟空温热的手背皮肤!
孙悟空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颤!浑身那紧绷的气势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体内的怒火仿佛遇到了异质的燃料,瞬间爆开一片混乱的小小烟花。
他下意识就要用力挥开那只胆大包天的爪子,甩掉那刺骨的凉意。那股力道已经凝聚在手臂,甚至带动了金箍棒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
六耳的手指,那冰凉的手指,却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立刻缩走,或者只是轻佻地碰触。反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又极其执拗的力道,如同冬日里钻出土的倔强嫩芽,硬生生地挤进了他紧紧攥着的、滚烫的指缝之间!
一点,两指……
冰冷和滚烫的肌肤在狭窄的指缝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如同冰与火的交界瞬间坍塌!孙悟空的整个手臂僵在半空,挥开的动作硬生生卡在那里。心脏像是被那冰凉的指尖骤然攫住了,又被滚烫的血液狠狠冲刷,几乎要在胸腔里蹦出来!指缝间那陌生又清晰的异样触感——比自己细长些的指节,微凉的皮肤,带着不容抗拒的入侵力量——
他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
该死!
这泼猴……
什么时候……
学会了……
……这样?!
那根冰冷的手指钻进指缝的刹那,孙悟空只觉一股比九天玄冰更刺骨的激流顺着脊椎猛冲上天灵盖!浑身绷紧的肌肉瞬间冻僵,连带着大脑也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那该死的“泼猴”还不知死活得寸进尺,冰凉的指节竟然在他僵硬的指根处轻轻蹭了一下!像试探冰层厚度的毒蛇,又像恶劣地点燃引信的指尖!
“嘶——!” 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从悟空牙缝里挤出来。金箍棒发出短促的嗡鸣,棍身灼热的金光骤然暴涨,几乎要烫化压在它上面的手掌!
孙悟空猛地低头,金瞳如同两点燃着冰焰的炭火,死死钉住两人交缠的手——他的手掌宽阔有力,骨节分明,因常年握棍覆着薄茧;而挤进来的那只猴爪子,指节稍显修长,皮肤在黑暗里透着一丝玉石般的冷光。此刻,一红一白,一滚烫一冰凉,一挣扎一禁锢,死死地扣在一起。那场面,竟比刀光剑影的厮杀更具冲击性!
“拿开!” 悟空的声音低沉嘶哑,是从齿根里磨出来的命令,带着雷霆将落的征兆。他试着用力,想甩脱那块粘上来的、冻人的狗皮膏药。可那力道刚起,六耳五指骤然收紧!
冰凉带着点湿滑(不知是汗还是雪气)的掌心,强硬地覆盖上他的手背,同时,原本挤在指缝里的手指,目标明确地、一根根地、极其缓慢且不容抗拒地滑过悟空指间的缝隙,竟是要——
十指交扣!
“……你他娘的……” 孙悟空的呼吸彻底乱了套,耳根那点被夜色掩护的烫意轰然炸开,瞬间蔓延至脖颈!那感觉,比被三昧真火燎了还邪门!不是疼,不是怒,而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几乎要把他架在火上烘烤的焦躁和……麻痹!握着金箍棒的手几乎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棍身上流泻的金芒也时强时弱地闪烁起来,像个呼吸不畅的活物。
六耳猕猴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自己的五根冰冷手指,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悟空滚烫粗糙的指缝中。他甚至还得逞地、轻轻地又揉捏了一下掌下那微微颤抖的、蕴藏着毁天灭地力量的手背,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笑意的叹息。
“呵……” 他侧过头,气息几乎是贴着悟空那紧抿到快要爆炸的唇缝边上滑过,带着淡淡的、被冰雪稀释过的酒香,“急什么?我又不抢你的宝贝。”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金光闪烁、气息不稳的金箍棒,“我就暖和暖和手……”
他的鼻尖几乎蹭到了悟空的颧骨,那双狡黠的眼睛在近距离里亮得惊人,像是捕捉了寒星全部的光芒,只倒映着眼前这张写满震惊和极度不爽的俊脸。嗓音刻意压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又充满了戏谑的火焰:“猴哥……你手真暖,比老君炉火边上还舒服……我快冻僵了……”
“……” 孙悟空只觉得一股
热气猛地冲上头顶,轰得他眼前都有点发花。这混账!这颠倒黑白的混账!明明是这厮像个冻死鬼一样贴上来硬塞给他一坨冰块!还有脸嫌他暖!还……还炉火边上?!他堂堂齐天大圣的手,是给人当暖手炉的物件吗?!
他几乎要爆出一连串的粗鄙之语,但一股带着寒意的酒香,混着六耳身上特有的、介于风雪与松林草木之间的冷冽气息,随着对方的靠近蛮横地钻入鼻腔。那股味道……该死的,有点好闻。
悟空猛地别过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却比想象中少了几分狠戾的决绝,更像是被烫着了又不愿显得太怂的象征性挣脱。六耳自然察觉了,那紧扣的十指非但没松,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你——” 悟空瞪圆了金瞳回头,正对上六耳那张毫无惧色、笑得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欠揍表情。
“猴哥,” 六耳无视那几乎要把他烧穿的目光,甚至把身体又歪了歪,肩膀实实在在地贴上了悟空那比石头更硬的胳膊,汲取那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足以抵挡三九严寒的天然热气。他晃了晃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语调轻佻又带着奇异的撒娇感,“你看,这样多好?打架伤和气,喝酒伤脑子……这样……暖和……” 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根羽毛搔在悟空早就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上。
远处不知哪里的琉璃檐角,一粒未冻牢实的冰棱承受不住自身重量,“啪嗒”一声脆响,坠落在地,碎了一地银屑。万籁俱寂中,只有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在蟠桃古树的阴影下,维持着这十指相扣的诡异僵持。
悟空僵硬的肩膀似乎几不可查地塌陷了一丝,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像是从冰川下碾出来的碎石渣子:
“……死猴子……信不信俺老孙……把你爪子烤熟了当零嘴……”
声音带着虚张声势的狠劲,但那份狠劲儿,连同他指尖细微的颤动,都被掌心那不容忽视的冰凉和紧握牢牢捕获,失了气势。他终究没再强行抽手,只是脖子梗得笔直,目光狠狠地瞪向虚无的远方,仿佛远处那些冰封的琼楼玉宇突然变得无比有趣。
六耳猕猴得寸进尺地将下巴近乎搁在悟空紧绷的肩膀上,闭着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汲取着那滚烫身躯散发出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和暖意。冰冷的指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惊人热度和脉搏强力的鼓动,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极致狡猾的弧度,近乎呓语般模糊地嘟囔了一句:
“……那也比冻着强……”
寒风卷过,吹落树枝上零星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两人肩头。那挨在一处的两个身影,一个如同烧红的精铁,一个却似幽冷的寒玉,在死寂无声的蟠桃园中,别扭地嵌合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其矛盾又莫名和谐的画卷。冰封的天庭,风雪无声,唯有掌指相扣处,冰与火无声地交锋、渗透、交融。悟空别开的脸庞上,咬肌绷紧,连带着脖颈的线条也显得异常僵硬。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干巴巴地反击,每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挖出来:
“花果山……最耐冻的猴子都不像你这样……没骨头似的硬贴……”
六耳闭着眼,又往那滚烫的肩窝里嵌深了点,鼻尖几乎蹭到悟空耳后细软的毫毛。那温度熨帖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模糊、沙哑、介于满足和挑衅之间的轻笑:
“哈……花果山猴子……哪比得上你猴哥……暖手又贴心……” 他故意顿了顿,像是在回味,“他们要是有你半分暖和……我也懒得去撩拨……”
“砰!” 悟空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砸在身侧冻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薄薄一层冰雪被砸得粉碎!他几乎要暴跳起来:
“闭嘴!谁让你去招惹他们了?!敢动花果山一根猴毛——”
“放心,” 六耳倏地睁开眼,眼里的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恶劣笑意,瞬间截断了悟空的怒吼,语气轻飘飘却极具杀伤力,“我这不是……有你就够了么?”
一句话,像最硬的冰棱猛地楔入滚烫的心口。孙悟空的呼吸骤然一窒,金瞳倏地收缩,脑子里那些炸开的怒骂全被冻结在舌尖。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撞着胸腔,说不清是纯粹的愤怒,还是某种更……荒谬的感觉。十指相扣处那冰凉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连那份凉意都似乎开始发烫,灼烤着他指缝里每一寸皮肤。
他僵硬地扭回头,视线如同实质的钢刀,狠狠剐向那只几乎挂在他身上的、笑得无比欠揍的猴子。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带着熟悉的狡黠和挑衅,却又被黑暗柔化出几分模糊不清的……暧昧?
“……” 悟空磨牙的声音在寂静里清晰可闻。他看着那双倒映着星辉和自己怒容的眼睛,第一次发现,这双眼里除了戏谑、狂傲、阴险,似乎还有些别的……深不见底的东西。那东西,比老君的酒窖更深,比天河的寒冰更刺人。
他喉结再次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积聚在胸口的、足以掀翻南天门的那股火气,却在目光沉入那对深不见底的、带着微妙笑意的瞳孔时,奇异地……找不到爆发的出口了。
“……死猴子……” 最终,他只能从齿缝里碾出三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憋闷。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六耳像块冰挂似的黏在自己身上,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冰冷的虚空,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定力去忽略肩膀上那个冰凉又沉重的脑袋,以及那只深嵌在自己滚烫指缝里的、如同水蛭般紧贴的冰冷的手。
(完)
(感谢“锁正”小姐姐送的10朵鲜花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