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船首像喉管里卡着三十年的海盐。金属铸造的塞壬海妖自船头弓身跃起,被锁链捆绑着。曾经高昂的头颅如今低垂着,微启的嘴唇不再歌唱,而是不断滴落腥臭的粘液,铜锈像皮肤病般从她的小腹攀上脊背,在鳞片的接缝处凝结成瘤状的硬痂,每一阵浪头打来都会剥落几片铜绿的碎屑,偶尔才露出古铜色的肌肤。
九月的风雪在她空洞的眼窝中呜咽,船艏下方,浪花啃食着铜铸的尾鳍,金属与海水经年累月的交汇在吃水线处生出蓝紫色的珊瑚状锈斑。值夜班的水手总说听见船她在黎明时低吟。那声音混在缆绳拍打桅杆的噼啪声里,像船体在研磨礁石,那是无数细小贝类正用钙质齿舌啃噬着塞壬海妖的内脏。
威尔伸手抚过船首像腹部隆起的锈痂,指尖传来珊瑚虫尸体般的粗粝触感。这让他想起七年前在巴亚伦船坞初见“锈锚号”的模样——那时的她刚刷上黑金两色新漆,眼珠是用蹄铁半岛的琥珀镶嵌的,在暮春的细雨里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全北域最后一条塞壬像。”老船长用烟斗敲着系缆桩“知道为什么叫'锈锚'嗎......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啊都迷信,说生锈的船锚能镇住发狂的巡洋鲸。”
当时码头上堆满橡木桶,腌鲸肉的咸腥钻进每个围观者的鼻腔。梳着辫子的女工们正在给捕鲸叉缠麻绳,赤裸上身的汉子把成吨的鲸脂铲进炼油厂。女王的海军订单让整个默西河都飘着油脂,连白鸽的翅膀都沾着永远擦不掉的黄斑。
记忆里的夕阳突然被血色覆盖。那是他们首航归来的黄昏,船桅上晾着的三张鲸鱼皮还在滴油,把港口的海水染成浑浊的橙红。鲸脑油桶在暮色中摇晃,像一串沾满血污的灯笼。码头上等候的商人们举着镀金怀表,表链反射的光刺得他们这些刚从北海归来的人睁不开眼。
“威尔·锈锚......”年轻海军将领的呼喊把他拉回现实。这个戴圆框眼镜的记录官正缩在处刑台的阴影里,法典被咸湿海风掀得哗哗作响。“鉴于你对皇室政府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现列举重罪条目如下:海盗、走私、假扮教会神职人员、伪装他国船只、纵火、绑架、劫掠、偷猎、盗窃、腐化堕落、破坏、藐视法律,对于以上罪行的指控,你今日被判绞刑,立即处死,愿神宽恕你的灵魂......”
绞刑架的横梁上积着陈年血垢,粗麻绳套在他颈间,在吸饱了三十七个前辈的汗液与临终失禁的污物之后。刑场设在港口的沉船坟场,脚下木板缝隙间能看到百米下半埋沙中的海盗头骨,他们的眼窝里寄生着藤壶,随涨潮的海水伸展如情人的眼眸。
审判官的声音突然被头顶掠过的信天翁尖啸切断。众人抬头望着成群结队南迁的灰黑色鸟影,声音被海风撕碎。而威尔正盯着三海里外锈锚号模糊的轮廓,它生锈的桅杆侧对着刑场,大幅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在桅杆顶上,三十二门铁炮的炮口正指着刑场的砖石墙。
悬吊绞索猛然收紧的瞬间,威尔的记忆如燧石迸发火星。他看见玛丽安蜷缩在船底,用鲸油浸泡过的火绒布包裹着铁弹;听见老船长临死前用豁牙漏风的嘴说“船首像里有东西”。感受到三日前那个雨夜,船员被铅弹打穿的血粘在他脸上时的温热。
绞刑架突然剧烈摇晃。海平线炸开数十朵血雾。巴亚伦港的鎏金钟刚敲出半个音符,瞭望塔便化作冲天的黑烟,燃烧的瞭望员带着满身磷火坠入刑场,点燃了绞刑台下堆积的潮湿木桶。
“锈锚号!!!”人群在港口的爆炸中尖叫。
威尔透过浓烟看见那艘挂着黑帆的船以20节向海港驶来,它新装的六磅加农炮正在倾泻葡萄弹,港口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崩裂成无数带血的圣徒眼睛。
那将领的燧发枪顶在威尔额头,枪管滚烫如烧红的船钉。但比他扣动扳机更快的是从海面袭来的链弹——削断了绞刑架立柱。威尔随着倾斜的刑台坠入燃烧的鲸油海,咸涩的海水裹着血腥与硫磺灌进鼻腔。
当威尔在浮尸间挣扎起身时,戴着鲸皮手套的手掌攥住了他的衣领。大副独眼里跃动着笑容,他胡子下飘出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在刮骨:“你好船长,你欠你的大副一颗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