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句“别再来碍我的眼”像一把冰锥,悬在林夕的头顶。她不确定这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刚才被甩在夜色里的姜芥的最终判词,或许两者皆有。
车子最终停下的地方,并非她预想中的某个高级酒店,而是一栋隐匿在旧式街巷深处的独栋小楼。青砖墙,木格窗,门口挂着一盏光线昏蒙的纸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映出匾额上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鹄白”。
没有招牌,没有菜单,门庭冷落得近乎孤高。
助理沉默地提着她的行李箱,引她入内。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木、干燥香料和某种凛冽清苦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洗涤了肺腑间残留的喧嚣尘埃。
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幽深。光线主要来自几处精心设计的射灯,照亮了中央巨大的、由整块原木打造的操作台,以及靠墙而立的那一排顶天立地、散发着沉静寒意的冰柜和货架。各种厨具、器皿摆放得一丝不苟,秩序井然,像一支沉默等待检阅的军队。
这里不像一个对外营业的餐厅,更像一个……苦修者的道场,或者说,一个绝对掌控者的私人王国。
“你的房间在二楼。”助理放下行李箱,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崔先生吩咐,明早五点,操作台见。”
五点。比通知的七点,硬生生提前了两小时。
林夕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点了点头。
助理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通往更深处的廊道尽头。
林夕站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声的空间里,环顾四周。这里没有“李柰”那些廉价的玩偶和言情小说,只有冰冷的器械和沉默的食材。她拖着行李箱,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的房间同样简洁到近乎苛刻。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空荡荡的衣柜。唯一的窗户对着后院,隐约可见几丛在夜色中伫立的、姿态奇崛的矮树。
她将行李箱放在角落,没有打开。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霓虹光晕在这里变得模糊,只有巷子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猫的啼叫。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跪地的冰冷,众人嘲弄的目光,破釜沉舟的豪赌,崔在那句改变命运的话语,姜芥阴鸷的眼神,以及最后车厢里那句冰冷的警告……
前路未知,步步杀机。
但她心里却奇异般地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感。像是被囚禁已久的猎豹,终于嗅到了草原上血腥的风。
她深吸一口带着清苦木香的冰冷空气,关上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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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五十分。
林夕站在了操作台前。她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精神却异常清醒亢奋。身上穿着的是行李箱里最朴素的一套便服,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
四点五十五分,廊道深处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崔在出现了。
他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亚麻质地主厨服,纽扣依旧扣到领口最上一颗,身形挺拔如松。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熬夜或早起的疲惫,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冽和清醒。
他没有看林夕,径直走到操作台另一侧,打开了其中一个冰柜。寒气涌出的瞬间,他伸手,从里面取出一块东西——白萝卜。
最普通,最常见,几乎在任何菜市场都能廉价买到的基础食材。
他将那块萝卜放在林夕面前光洁的操作台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咚”。
“削皮。”他命令道,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如同他刚刚开启的冰柜。
林夕微微一怔。削皮?她预想过无数种残酷考验的开始,或许是辨认上百种香料,或许是极限处理珍贵食材,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基础到近乎侮辱的指令。
但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提问。拿起手边最近的一把削皮刀。刀身很轻,平衡感却极佳,显然价值不菲。
她稳住呼吸,左手按住萝卜,右手执刀,动作流畅地开始削皮。这是刻入肌肉的记忆,她自信能做到完美。
然而,刀锋刚切入萝卜表皮不过三寸。
“停。”
崔在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
林夕的动作瞬间僵住。
崔在走近,目光落在她刚刚削下的那截萝卜皮上。皮很薄,几乎透明,但断口处,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纤维牵连。
“厚度不均,力道飘忽,浪费了百分之三点七的可食用部分。”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检测报告,“最重要的是,你破坏了它本身的呼吸节奏。”
呼吸节奏?萝卜?
林夕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过于玄学的词汇,就看见崔在伸出了手。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但指腹和虎口处布满了新旧交叠的薄茧。
他拿起另一个萝卜,没有用削皮刀,而是拿起了一把更小、更窄,刃口泛着幽蓝寒光的特制刨刀。
下一秒,他的手动了起来。
快、稳、轻。
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那幽蓝的刃口贴着萝卜表面极速移动,带起一片连绵不绝、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完整皮卷。那皮卷在空中舒展,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均匀,光滑,没有一丝断裂,更没有半点纤维残留。
不过三五秒,一个萝卜削皮完成。表皮去除得干干净净,露出了下面水润晶莹的萝卜肉,光滑得如同被打磨过。
他将那个削好的萝卜,和那片完整的、能透光的萝卜皮,一起推到林夕面前。
“看清楚了吗?”他问,眼神里没有任何得意,只有纯粹的、对“标准”的苛求,“在这里,没有‘差不多’,没有‘还可以’。”
“每一个食材,都有它的生命线和最完美的状态。你的任务,就是用你的手,找到它,呈现它。”
他抬起眼,冰封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夕脸上,带着一种能将她灵魂都冻结的审视。
“现在,继续。”
他指向旁边那整整一筐,至少有五十个以上的白萝卜。
“什么时候,你能削出和我一样的皮。”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带着千钧重压,“什么时候,开始下一步。”
“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林夕已经明白了。
在这里,达不到他的标准,就意味着失去存在的价值。
窗外,天色依旧沉暗,离黎明尚远。
操作台上冰冷的灯光,将林夕和她面前那筐堆积如小山的白萝卜,照得无所遁形。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把削皮刀,又看了看崔在削出的那片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萝卜皮。
喉咙有些发干,指尖却开始微微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一个冰冷的萝卜,握紧了刀。
“是,崔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