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香料柜门打开的瞬间,林夕几乎被那股汹涌澎湃的气味洪流冲得后退半步。
不是单一的味道,是数百种、或许上千种气味分子同时爆炸。辛辣的、清甜的、腐朽的、烟熏的、药苦的、近乎无味却暗藏玄机的……它们彼此冲撞、纠缠、渗透,形成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劈头盖脸地将她笼罩。
原主李柰那贫瘠的嗅觉记忆,如同被投入风暴中的一叶小舟,瞬间被撕得粉碎。而属于林夕的、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恶魔舌”与敏锐嗅觉,在这一刻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滞涩与压力。
太多了,太杂了。像同时有上百个人在你耳边用不同的语言嘶吼。
崔在已经坐回原处,重新翻开了那本皮质笔记本,对这边堪称“气味污染”的状况置若罔闻。
林夕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忽略那种生理性的不适,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了那如同图书馆般巨大、密集的香料柜前。
一格一格,密密麻麻。没有标签,没有分类。只有形态、颜色、干湿程度各异的植物根茎、种子、果实、树皮、花朵……被存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玻璃罐或密封袋中。
她闭上眼睛,尝试仅凭气味去捕捉,去分离。
首先是极具侵略性的几种:
· 尖锐的辛麻,是四川花椒。
· 沉厚的药苦,带着一丝凉意,是草果。
· 烟熏火燎的炽烈,是某种辣椒干。
· 暖甜中带着一丝呛辣,是肉桂。
这些气味如同巨人,在气味战场上横冲直撞,容易辨认。但更多的,是那些细碎的、幽微的、彼此掩盖和修饰的气息。
她需要更专注。
林夕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玻璃罐。她打开其中一个装着深褐色种籽的罐子,凑近。
一股类似甘草的甜润,但底层又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这是什么?原主的记忆里没有。她自己的知识库也检索不到。
她微微蹙眉,将它放在一旁,标记为“未知一”。
接着,是另一个装着干燥花朵的密封袋。气味极其淡雅,近乎无味,但深吸之后,喉间会泛起一种持久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感,却又没有薄荷的冲劲。
“未知二。”
她的速度很慢。每辨认出一种,或标记出一个“未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精神力。鼻翼因为不断翕动而微微发酸,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时间在寂静与气味的迷宫中被拉长、扭曲。
她遇到了气味几乎一模一样、但细微处截然不同的两种月桂叶;遇到了会随着温度升高、散发出完全不同层次香气的某种非洲豆蔻;遇到了干嚼后、舌尖会先后经历苦、辣、麻、甜四种滋味的奇异浆果……
这已经不是辨认,这是一场对嗅觉极限的残酷拷问。
汗水再次从额角渗出,不是因为体力消耗,而是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疲惫。
她停下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崔在的方向。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垂眸看着笔记本,侧脸在灯光下如同冰雕。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但林夕敏锐地注意到,他握着钢笔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极轻地,在纸页边缘敲击了两下。
节奏短促,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不耐?
林夕心头猛地一凛。
他不是在等待她完成任务。他是在观察,观察她在这种极限压力下的反应,她的方法,她的极限,她的……不堪。
一股混合着屈辱和极度不甘的情绪,如同细小的火苗,猝然窜起,灼烧着她的胸腔。
她收回目光,不再试图去“辨认”所有。而是重新调整呼吸,放空大脑,不再用逻辑去分析,而是纯粹地用感官去“触摸”这些气味。
像盲人触摸盲文。
她不再纠结于名字,而是去感受每一种气味独特的“灵魂印记”——它的攻击性,它的持久度,它与其他气味碰撞时产生的变化,它在鼻腔和喉间留下的余韵……
她甚至开始尝试,在脑海中将这些气味“具象化”,赋予它们形状、颜色、温度。
那尖锐的花椒是冰冷的蓝色三角;那沉厚的草果是温热的棕色方块;那淡雅却持久清凉的花,是半透明的绿色涟漪……
这种方法笨拙,甚至有些荒诞。但奇迹般地,那原本混乱不堪、令人窒息的气味迷宫,似乎开始在她脑中,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属于她自己的、非理性的“地图”。
当她再次拿起那个装着“未知一”种籽的罐子时,她没有再去费力搜索记忆库,而是单纯地感受那股“甜润”与“铁锈腥气”交织的复杂体。
然后,她拿起旁边一小块干燥的、毫不起眼的橘皮。
将两者凑近,同时嗅闻。
刹那间,那股铁锈的腥气仿佛被橘皮的温和清香瞬间“点亮”和“转化”,融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醇厚鲜香!
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
一个名字如同电光石火,劈入脑海——“木姜子”! 一种西南地区特有的香料,常与柑橘类搭配,用以提鲜去腥!
她猛地转头,看向崔在。
几乎就在她目光投过去的瞬间,崔在合上了笔记本。
“够了。”
他站起身,走到操作台前,目光扫过她面前那些被分门别类、或已辨认或标记未知的香料,最后落在她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林夕似乎捕捉到,那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一丝极微弱的、类似于……“还算及格”的意味,一闪而逝。
“记住你今天感受到的。”他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不是记住名字,是记住它们的‘魂’。”
他顿了顿,指向操作台一侧,那里不知何时,摆放上了一套黑布蒙眼的眼罩,以及一套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陶瓷调味碟。
“明天。”
“盲辨。一百种。”
“错一种,”他抬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向她,“加练一百次。”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林夕站在原地,鼻尖还萦绕着那千百种香料交织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手腕的酸麻,太阳穴的胀痛,精神透支后的虚空感,以及……那刚刚破开迷雾、捕捉到一丝“魂”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那套眼罩和白色调味碟。
明天,一百种。错一加百。
地狱般的训练,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