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刃破开最后一片鱼肉，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清脆而笃定。
林夕放下刀，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掌心被刀柄硌出深红的印痕。她面前摆放着最后片出的几片鱼肉，厚薄均匀，光泽润泽，虽仍不及崔在信手拈来的那般完美无瑕，却已有了筋骨，脱离了拙劣的模仿，带上了她自己掌控的痕迹。
那条真鲷，此刻只剩下一个干净完整的骨架，连同之前失败的残骸，堆在操作台一角，无声诉说着这一日的惨烈与进阶。
崔在的目光掠过那几片合格的鱼肉，最终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和紧抿的唇线上。
“收拾干净。”
他吐出四个字，音调没有任何褒贬，仿佛她刚才那场耗尽心神的风暴，不过是每日必经的流程。说完，他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背影挺直冷硬，如同冰封的绝壁。
没有评价，没有指导，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认可。
林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紧绷的脊梁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她沉默地开始清理操作台，将鱼骨残渣扫入垃圾桶，清洗刀具，擦拭台面。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指尖，带走粘腻的鱼腥和汗渍，也让她过度消耗的精神稍稍回落。
等她收拾停当，走上二楼时，廊道里一片寂静。崔在的房门紧闭，门缝下没有透出丝毫光亮。
她回到自己空荡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灭顶，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崔在片鱼时那举重若轻的姿态，柳刃划过鱼肉时那细微的沙声，以及他靠近时那冰冷迫人的气场，反复在脑中盘旋。
“感受它。” “握紧你的刀。”
那声音，冷冽如刀，却奇异地凿穿了她因挫败而生的迷障。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后半夜，才被极度的疲倦拖入短暂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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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
林夕准时站在操作台前。她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清明，如同被寒泉洗过。
崔在出现，手里拿着的不再是食材，而是一本页面泛黄、边角磨损的皮质笔记本。他将笔记本放在她面前，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今天，没有实践。”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操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看，记，背。”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用极细的钢笔绘制的鱼骨结构图，线条精准如手术解剖，每一处关节，每一根细刺，甚至软骨之间的连接方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笔记，涉及不同鱼种骨骼的差异，下刀角度的微妙调整，以及如何根据鱼肉的弹性判断最佳片取时机。
这不是菜谱，是解剖学与物理学的结合，是庖丁解牛背后的科学。
林夕屏住呼吸，一页页翻下去。
后面是香料分子在不同温度下的挥发性曲线图，精确到摄氏度的小数点后一位；是汤汁乳化过程中胶质与脂肪结合的微观状态描述；是肉类熟成过程中酶解作用与风味物质生成的复杂公式……
这已经超出了烹饪的范畴，近乎一种偏执的、追求极致原理的科学狂想。
她看得头皮发麻，同时又有一股战栗的兴奋感沿着脊柱窜升。前世她凭借的更多是天赋和经验，而这里，是将一切感性认知，都用理性的刀剖析到淋漓尽致。
“给你六个小时。”崔在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浸，“六小时后，抽查。”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那排巨大的香料柜，开始他每日例行的、如同仪式般的整理工作。
林夕埋首于笔记本中。时间在字里行间飞速流逝。她需要理解，更需要死记硬背那些复杂的数据和原理。这比处理一条真鲷更耗神，是对脑力的极致压榨。
六个小时后，崔在准时合上香料柜的门，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提问笔记上的内容，而是拿起了昨天她用过的那把柳刃，随手从旁边的水缸里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鲣鱼。鱼尾剧烈摆动，溅起冰冷的水花。
“说出处理这条鱼，前三十秒内，需要注意的七个关键数据节点，以及对应的操作原理。”他看着她，眼神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压迫。
林夕的心脏猛地一缩。这问题完全跳出了笔记本的范围，考验的是她对那些知识的瞬间调用和实际关联能力。
她盯着那条挣扎的鲣鱼，脑中飞速运转，笔记本上的图表、公式、文字如同碎片般旋转、重组。
“第一，”她开口，语速因紧张而略快，“鱼体长度与下刀切入鳃后缘角度的对应关系，依据笔记本第三页的三角函数模型，目标角度应为……” “第二，根据环境温度与鱼体神经反射延迟的曲线，需要在捞起后第3.7秒到第5.2秒之间完成击晕动作，以最大限度减少应激激素分泌对肉质的影响……” “第三，鳞片硬度与刀刃倾斜角度的匹配值，参照第七页的硬度对照表，应调整为……” “第四……”
她一条条陈述，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原理清晰。说到第六条时，她的声音已经稳定下来，带着一种沉浸在知识逻辑中的笃定。
“……第七，初始放血时，切断鳃弓动脉的深度，需控制在2.1至2.3毫米之间，以确保放血效率最大化，同时不损伤连接的下颚肌肉群，依据是第十五页的血管分布图与肌肉纹理叠加分析。”
七个关键节点，分秒不差，原理清晰。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操作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那条鲣鱼还在徒劳地扭动。
崔在看着她，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微光。虽然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评价她的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柳刃再次递向她，连同那条还在挣扎的鲣鱼。
“现在，”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夕敏锐地捕捉到，那里面少了一丝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一分纯粹的、对执行力的要求。
“做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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