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的痕迹如同手术刀留下的疤痕,遍布笔记本。林夕放下笔,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麻木。一场对“完美”的无声屠戮暂告段落,操作室里弥漫着一种硝烟散尽后的冷寂。
崔在早已不在。她独自面对满室器械与那本写满“忤逆”的笔记,胸腔里却鼓荡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灼热的平静。
次日,凌晨四点五十。
她踏入操作室时,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崔在的怒火?冰冷的驳回?或是更严苛的、旨在磨平她棱角的惩罚?
然而,什么都没有。
崔在如同往日一样,站在操作台前,气息冷冽如初升的寒雾。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在她走近时,将一把钥匙放在了台面上。一把样式古朴,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黄铜钥匙。
“从今天起,”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地下一层的储藏室,归你使用。”
地下一层?储藏室?
林夕愣住了。那不是堆放废弃杂物和多余食材的地方吗?潮湿,阴暗,与楼上这极致洁净、充满科技感的操作室截然不同。
给她钥匙?是什么意思?流放?
她拿起那把冰冷的钥匙,心头疑窦丛生。
崔在终于将目光转向她,那双冰封的眼眸里,是她熟悉的、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
“你指出了‘鹄白’的裂缝。”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现在,去证明那不是你的狂妄。”
“用你的手,把你写在纸上的‘多余’,变成新的‘必要’。”
“在那里,”他指向通往地下的、幽暗的楼梯口,“做出属于你自己的菜。不需要遵循‘鹄白’的任何规则,只需要遵循你的舌头,你的‘魂’。”
“材料,仅限于储藏室里废弃、或即将被丢弃的东西。”
林夕握着钥匙的手,猛地收紧。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
她明白了。
这不是流放。这是试炼场。是她那本“叛逆笔记”换来的、一个近乎残酷的机会。
用垃圾,创造奇迹。
将她笔下那些对“完美”的批判,付诸实践,用事实来证明,那些被“鹄白”舍弃的“多余”,能否绽放出另一种光芒。
这比拆解菜单更难千百倍。拆解只需锐利的眼和笔,而创造,需要从无到有,从废墟中建立殿堂。
“时限,”崔在补充道,声音里没有丝毫通融,“一周。”
“一周后,我会下去品尝。”
“如果,”他顿了顿,冰棱般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她脸上,“你的作品,无法说服我的舌头。”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但林夕知道后果。一个无法用作品证明其理念的挑战者,没有资格留在“鹄白”。之前所有的努力,那本笔记,那场见崔婆婆获得的“资格”,都将化为泡影。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但她眼底那簇火苗,却在压力的淬炼下,燃烧得更加炽烈。
“是,崔师傅。”
她没有犹豫,握紧钥匙,转身走向那道通往地下的、幽暗的楼梯。
楼梯狭窄,陡峭,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越往下,空气中的霉味、陈腐的食材气息、以及一种地底特有的阴冷潮湿感便愈发浓重。
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铁锈的门,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没有灯光,只有高处一个布满蛛网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室内大致的轮廓。
这里堆满了被遗忘的东西。蔫黄的蔬菜,干瘪的果实,破碎的蛋壳,熬过高汤后失去灵魂的肉骨,形状不规则而被淘汰的边角料,过了最佳赏味期的香料……它们像被遗弃的残兵败将,堆积在角落,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林夕站在门口,适应着黑暗和气味。这里与楼上那个秩序井然的、代表着美食巅峰的世界,天差地别。
但,这里也有楼上没有的东西——无拘无束的自由。
没有崔在冰冷的目光,没有“鹄白”既定的规则,没有对“完美”的苛求。有的,只是这些被判定为“无用”的食材,和她那本写满了“叛逆”的笔记。
她打开手机的电筒,光柱扫过这片狼藉。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再是挑剔的食客,而是搜寻生存物资的荒野猎人。
蔫黄的芹菜,失去了清脆,但茎秆深处或许还藏着浓郁的香气。 干瘪的苹果,皱缩丑陋,但糖分可能更加浓缩。 熬过汤的鸡架,肉质干柴,但骨髓里是否还能榨出最后一丝精华? 那些奇形怪状的边角料,能否重组出新的形态?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笔记本上那些被她判定为“多余”的理念,在此刻与眼前这些“废弃”的食材疯狂碰撞。
楼上追求极致的“清鲜”,这里能否用“浓醇”破局? 楼上摒弃的“锅气”,这里能否将其奉为灵魂? 楼上用复杂技术提纯的味道,这里能否用最质朴的发酵、熏烤、腌制来赋予深度?
她挽起袖子,走进这片冰冷的、充满腐败气息的废墟。
第一步,是清理。她将还能利用的食材分门别类,清洗,处理。动作麻利,眼神专注,仿佛面对的不是垃圾,而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她知道,这一周,她将活在这片地下世界里,与这些被遗弃的味道为伍。
而一周后,那场决定去留的品尝,将是她用这些“多余”与“废弃”,向楼上的“完美”,发起的最终冲锋。
她拿起一个干瘪的洋葱,指腹感受着它粗糙起皱的外皮,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野性的弧度。
这场在地下展开的、孤独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