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毁意向书的决绝,并未让外界的喧嚣停止。长青资本被拒的消息不胫而走,反而为“根”蒙上了一层更神秘、也更引人探究的色彩。各种合作邀约、媒体采访、甚至是一些看似纯粹的学术交流请求,如同雪片般飞来。
林夕保持着警惕,筛选着每一个接触。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破壁”菜单的深化与“根”工作室的日常运营中,同时也未放松与李维深实验室的合作。论文经过数轮修改,终于被一个食品科学领域的顶级期刊接收,这对于一个厨师出身的研究者而言,堪称里程碑式的突破。
就在她以为能暂时专注于自身发展时,一个看似无害的邀请,经由一位在美食评论界颇有声望的老前辈转来——邀请她参加一场小范围的、非公开的“未来美食沙龙”。发起方颇为神秘,只说是由几位关注饮食领域未来发展的“有心人”组织,旨在促进顶尖从业者之间的思想碰撞。
沙龙的地址选在郊区一栋极具设计感的私人会所,环境清幽,安保严密。与会者不多,十几个人,但林夕一眼扫去,心下便是一凛。除了几位真正德高望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老饕和学者外,剩下的人里,有两位是国际顶级食品集团的亚太区负责人,一位是拥有庞大渠道网络的零售业巨子,还有几位,虽然低调,但气场不凡,显然是资本界的幕后人物。
而坐在主位旁,正与那位零售巨子谈笑风生的,正是姜芥。
他看到林夕进来,举杯示意,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仿佛早已忘却过往所有龃龉的温和笑容。
林夕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思想碰撞的沙龙,这是一场鸿门宴式的招安会。姜家,或者说,是姜家所能撬动的更大势力网络,换了一种更体面、也更难拒绝的方式,向她伸出了手。
沙龙的主题围绕着“饮食产业的未来格局”、“技术驱动下的风味创新”、“传统与科技的融合”展开。几位大佬的发言高屋建瓴,侃侃而谈,内容无不指向规模化、平台化、全球化。他们赞扬“根”的探索精神,称其为“一股清流”,但话语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将其“纳入体系”、“共享价值”的意图。
姜芥的发言更是巧妙。他再次强调了“回归”与“本真”,但这一次,他将这种“回归”与“科技赋能”结合起来,提出要用现代科技手段,“守护并放大传统风味的价值”,并隐约透露,姜家正在筹备一个庞大的“中华风味数据库”项目,旨在“系统化保存和开发中华饮食瑰宝”。
他说话时,目光几次落在林夕身上,带着一种看似真诚的邀请:“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只有汇聚众智,形成合力,才能真正推动一个行业向前。我们非常希望能与像林主厨这样有独到见解的年轻才俊合作,共同为中华美食的未来尽力。”
话语冠冕堂皇,姿态放得极低。
若在撕毁长青资本的意向书之前,林夕或许还会有所犹豫。但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合作,是吞并。是想将“根”独特的探索成果,消化吸收进他们规划的宏大蓝图里,成为他们资本故事的一部分,或者,那个“风味数据库”里一个闪亮的注脚。
自由?独特性?在庞大的体系面前,都将被消磨殆尽。
轮到林夕发言时,全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站起身,没有看准备好的任何提纲,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在姜芥脸上停留了一瞬。
“感谢各位前辈和同道的邀请。”她的声音清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关于未来,关于美食,我可能没有各位那么宏大的视野。我所知的,仅仅是我脚下的这条路,叫做‘根’。”
“它生于微末,长于边缘,靠的是一点不甘心,和一点对味道本身的痴迷。”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它或许不够‘平台化’,不够‘规模化’,甚至可能永远无法被完全‘定义’。”
“但这就是它的样子。它只属于它自己,也只听从它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就是不断探索,不断打破边界,做出能真正触动灵魂的味道。”
她微微躬身:“至于合作,我很感激各位的看重。但‘根’的路,我想继续自己走。或许会慢一些,或许会艰难一些,但至少,每一步,都是它自己想要的方向。”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反应,径直坐了下来。
会场内一片寂静。
几位大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姜芥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那位零售巨子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夕。
沙龙在一种微妙而冷凝的气氛中继续,但之后的讨论,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隔阂。
结束后,林夕没有停留,第一时间起身离开。
走到会所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崔在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上车。”
林夕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依旧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苦的木质香。
车子驶离这片灯火通明的区域,汇入主干道的车流。
“都拒绝了?”崔在目视前方,淡淡开口。
“嗯。”林夕靠在椅背上,感觉有些疲惫,不是身体,是心。与那些隐藏在笑容和宏大叙事背后的算计周旋,比在厨房里连续工作二十四小时更耗神。
“做得对。”他的评价依旧简洁。
林夕侧头看他:“他们不会罢休的,对吗?”
“不会。”崔在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你挡了路,又不肯让开,他们自然会想别的办法把你搬开,或者……碾过去。”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物理定律。
“那我该怎么办?”林夕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资本和资源网络面前,似乎真的太过渺小。
崔在沉默了片刻。
直到车子快开到“鹄白”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低沉:
“把你刚才在沙龙上说的话,记住。”
“走你自己的路。”
“做到极致。”
“让他们,”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近乎狂妄的笃定,
“无路可走。”
林夕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
无路可走……
她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底那丝茫然渐渐被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取代。
是啊。
如果她的“根”足够强大,强大到成为一座无法绕开的高峰,那么所有试图让她偏离航道的诱惑和阻碍,自然都会失去意义。
她不需要去对抗所有的路。
她只需要,把自己的路,走到无人能及。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我知道了。”
车子在“鹄白”门口停下。
林夕推开车门,夜风拂面,带着清醒的凉意。
她回头,看了崔在一眼。
他依旧坐在车里,侧脸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冷冽的光。
像北极星。
她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扇熟悉的木门。
身后的车子,无声地驶离,融入夜色。
前方的路,依旧充满未知的凶险。
但她的方向,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