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的小师妹绾青丝名动江湖那天,四顾门收到了三份聘礼。
一份来自金鸳盟笛飞声,带着他刚斩下的魔教教主头颅;
一份来自皇宫,铺了十里红妆的圣旨上写着「以江山为聘」;
最末那份却沾着血,是李相夷剖出半颗忘川花的心头肉。
她轻笑着把三份聘礼扔下悬崖:「师兄,我只要你的命。」
身后突然传来佛珠碎裂的声音——
无了和尚竟扯断念珠红着眼走来:「施主,你踩到贫僧的相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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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顾门的演武场,今日静得不同寻常。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场边新抽绿的柳条,却吹不散凝滞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郁。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胶着在场中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绾青丝。
这个名字,近来在江湖上掀起的风浪,几乎要盖过她那如日中天的师兄李相夷。
此刻,她手中握着的并非名动天下的“相夷太剑”,而是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暗沉,不见光华,随着她手腕轻旋,划出的轨迹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不是李相夷剑法的飘逸凌厉,也非任何已知门派的招数,那剑意森然,如幽泉暗涌,每一式都透着决绝的剥离之意,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连同某些无形无质的东西,一并斩断。
她穿着一身素白劲装,长发未像寻常女子那般绾成复杂发髻,只用一根再简单不过的乌木簪子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身姿翩若惊鸿,剑招却狠戾如修罗舞。阳光落在她侧脸上,肌肤近乎透明,睫羽低垂,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演武场边缘的高台上,李相夷负手而立。
红衣依旧灼眼,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锋利,只是那眼底深处,再不见昔日“醉里论道,醒时折花”的疏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敛的、沉郁的审视,落在场中那道白色身影上,复杂难辨。
他身后半步,站着云彼丘。这位以智计闻名的四顾门军师,此刻眉头微蹙,目光同样紧锁着绾青丝的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压抑的寂静。
三名服饰各异、风尘仆仆的男子,几乎是同时抢入演武场,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惊惶与凝重。他们手中各捧着一件物事,那物事本身,以及它们所代表的意义,让在场所有看清的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停滞了。
第一人,身着金鸳盟标志性的暗纹服饰,手中托着一个沉木漆盘,盘内盛放的,赫然是一颗须发虬结、双目圆瞪的头颅!血迹尚未完全干涸,沿着盘沿滴滴答答落下,那狰狞的面容,正是雄踞西域、令正道头疼多年的魔教教主。漆盘旁,压着一封玄铁为封的简帖,上面以狂放不羁的笔触写着——聘。
第二人,一身宫内宦官打扮,面白无须,神情却无比肃穆。他身后并未抬着想象中的箱笼,而是双手高举一卷明黄绸缎。那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目的金辉,赫然是一道圣旨!帛卷边缘,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展开的部分,隐约可见“以江山为聘”几个刺目的字眼。宦官微微颤抖的手,显露出他怀中这卷绸缎的分量。
第三人,打扮最为普通,像个寻常的江湖客,但他浑身浴血,步履踉跄,显然经过一番惨烈搏杀才抵达此处。他双手捧着一个不起眼的玉盒,盒盖紧闭,却有缕缕极淡的、带着奇异腥甜的寒气逸出。盒身上,沾染着已然发黑的血迹,斑驳刺目。
整个演武场,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从那份惊世骇俗的“聘礼”上,缓缓移向场中央那道白色的身影。
绾青丝缓缓收势。
古剑归鞘,发出“铿”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份足以让整个江湖、乃至朝堂都掀起滔天巨浪的“聘礼”。魔教教主的头颅,十里红妆的江山为聘,还有那盒透着不祥气息、沾血的东西……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丝毫的震惊、惶恐,或是得意。
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像冬日湖面掠过的一丝冷风,转瞬即逝。却让高台上的李相夷,瞳孔骤然收缩。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绾青丝伸出素白的手,动作甚至称得上优雅,依次拿起了那三份“聘礼”。
她捧着它们,步履从容,走向演武场边缘的断魂崖。
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长发狂舞,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又似要坠入无间。
她在崖边站定。
下方是万丈深渊。
她回头,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高台之上,那抹刺眼的红衣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与平静:
“师兄,”她唤道,语调平直,没有半分往日的亲昵,“我只要你的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松开了手。
那颗曾叱咤风云的魔教教主头颅,那卷代表着无上权柄的江山聘书,那只透着诡异寒气的染血玉盒,齐齐坠落,被翻涌的云雾瞬间吞噬,再无踪迹。
整个演武场,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几乎要炸开的无形震荡。所有人的脸色,都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李相夷站在原地,红衣在风中鼓荡,他脸上的血色,在绾青丝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褪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她,眼神里是碎裂的、无法拼凑的痛楚与难以置信。
就在这片死寂与混乱即将达到顶点的刹那——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低沉,却带着某种奇异的、撕裂般的力量,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露出站在末尾的无了和尚。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手持念珠,低眉垂目。
然而,下一瞬,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他手中那串陪伴他多年的乌木念珠,绳索骤然崩断!
一百零八颗佛珠,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青石地面上,跳跃着,滚动着,散得到处都是。
无了和尚缓缓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充满慈悲与平和的眼睛,此刻竟是一片骇人的赤红。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以及一种绝不该出现在一位得道高僧眼中的、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的佛珠,走向崖边的绾青丝。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沉重。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死死锁住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字一句道:
“施主,你踩到贫僧的相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