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2

佛珠落地的脆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无了和尚那双赤红的眼，死死锁在绾青丝身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宝相庄严。那里面是滔天的巨浪，是焚心的业火，是苦苦压抑却终究崩断的妄念。

“施主，你踩到贫僧的相思了。”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在场众人魂飞魄散。几个年轻弟子甚至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身处噩梦。四顾门与普度寺素来交好，无了和尚更是德高望重，时常与门主论禅说道，怎会……怎会对着李门主的小师妹，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

绾青丝站在崖边，山风卷起她素白的衣角，猎猎作响。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状若癫狂的僧人，脸上竟没有半分讶异，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掠过地上那些滚动的乌木珠子，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哦？”她声音轻飘飘的，像崖下升腾的雾气，“大师的相思，原来这般易碎。”

无了和尚身形猛地一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他喉结滚动，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他齿缝间挤出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你明知……你明知……”

“我明知什么？”绾青丝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明知大师你每次来四顾门讲经，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我练剑的角落？明知你赠我的那串据说‘开过光、能静心’的沉香木念珠，内里刻的不是佛偈，而是一个小小的‘绾’字？”

她每说一句，无了和尚的脸色就白上一分，那赤红的眼底血色便褪去一分，换上一种被彻底剥开、无所遁形的灰败。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云彼丘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住了袖中的判官笔。李相夷依旧站在原地，红衣刺目，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看着绾青丝，又看看无了，眼神空茫，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两个人。

“佛门清净地，装不下大师的凡心吗？”绾青丝最后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够了！”

一声暴喝，如同困兽的悲鸣。无了和尚周身气息陡然变得狂暴，那身灰旧僧袍无风自动，猎猎鼓荡。他猛地踏前一步，地面青石竟被他踏出蛛网般的裂纹！什么清规戒律，什么高僧风范，在此刻尽数化为乌有。他眼中只剩下崖边那抹白色的、冰冷的身影，只想将她……只想将她……

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红影如电，倏忽而至。

李相夷已拦在了绾青丝与无了之间。

他没有看身后的师妹，也没有看状若疯魔的僧人，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的疲惫与痛楚：

“大师，请回吧。”

无了和尚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看着挡在眼前的李相夷，看着这昔日与他坐而论道、风采卓然的年轻人，此刻却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像。狂怒与癫狂在李相夷那沉寂如死水的目光中，一点点冷却，化作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看李相夷，又看看他身后无动于衷的绾青丝，突然仰天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笑声凄厉，比哭更难听。

“回？回何处去？哈哈……哈哈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来沾了尘埃，就再也擦不干净了……擦不干净了……”

他一边笑，一边转身，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山的路走去，再不管身后那散落一地的佛珠，也不管那满场死寂的目光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惊骇。

风波，似乎因李相夷的介入，暂时平息。

然而，绾青丝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李相夷紧绷的侧脸，便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场因她而起的、颠覆所有人认知的闹剧，与她毫无干系。她转身，依旧沿着来时的路，朝着自己居住的“听雨轩”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看她的眼神，已从最初的震惊、疑惑，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与疏离。

李相夷站在原地，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红衣下的手指根根收紧，骨节泛白。他没有追上去，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夜色，悄然笼罩四顾门。

听雨轩内，烛火昏黄。

绾青丝卸下了白日那身劲装，换了一袭柔软的月白寝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桌上，放着那串无了和尚所赠的沉香木念珠，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窗外树影微动。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落地无声，恭敬地单膝跪地。

“主人。”黑影的声音低沉沙哑，“三份聘礼已按计划处理。笛飞声那边，似乎对主人拒婚的反应很感兴趣；宫里那位，震怒异常，已暗中调动‘影卫’；至于李相夷那半颗忘川花……”

黑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强行剖出，伤势极重，云彼丘正在为他疗伤，但忘川花离体，其毒……恐已压制不住。”

绾青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谈。

直到黑影汇报完毕，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她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那串沉香木念珠，指尖摩挲着上面每一颗光滑的珠子。

然后，她手指微微用力。

“啪。”

一声轻响，串联念珠的丝线应声而断。

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她看着满地滚动的珠子，看着那内里刻着“绾”字的一颗滚到脚边，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这才只是开始。”她轻声说，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这漫漫长夜。

“我的好师兄，你欠我的，远远不止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