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丽谯铩羽而归的狼狈,并未给四顾门带来丝毫轻松。那场短暂交锋留下的甜腻花香与血腥腐臭混合的诡异气息,如同不祥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听雨轩依旧闭门谢客,绾青丝深居简出,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主殿内,李相夷的“伤势”在碧凝丹的维持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他不再咳血,面色甚至偶尔会透出些许红润,但云彼丘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不过是药力强行吊住的一口元气,内里的根基,正被那剥离忘川花带来的暗伤与反噬的毒性,一点点蛀空。
他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被一层虚假的、明亮的火焰包裹着。
这日午后,云彼丘端着一碗新煎的汤药步入殿内,却见李相夷并未像往常一样卧榻休息,而是穿戴整齐,那身刺目的红衣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正站在窗前,望着听雨轩的方向。
“门主,你……”云彼丘心头一紧。
李相夷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彼丘,你说,她究竟想要什么?”
云彼丘默然。他也不知道。要李相夷的命?可她送来碧凝丹吊着他的命。要四顾门覆灭?可她似乎又并未直接对四顾门出手。与笛飞声合作,拒皇室聘礼,震慑角丽谯……她的每一步都让人看不透,像在下一盘迷雾重重的棋。
“我去见她。”李相夷忽然道。
“不可!”云彼丘急步上前,“门主,你如今的身体……”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李相夷转过身,眼底是沉淀了多日的、近乎死水的平静,“有些话,再不同,或许就来不及了。”
他推开云彼丘阻拦的手,步伐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殿外走去。那身红衣在略显灰暗的殿内,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云彼丘看着他消瘦却挺直的背影,劝阻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他知道,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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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的庭院,依旧保持着角丽谯来袭那日的模样,只是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只余几片枯萎的、颜色妖异的花瓣,嵌在石缝里。
李相夷走到院门前,脚步顿了顿。这里,他曾来过无数次,有时是来督促师妹练功,有时是送来新得的玩意儿,有时只是单纯想看看她。每一次,都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与呵护。
而如今,这扇门对他而言,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师妹。”他唤道,声音干涩。
里面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李相夷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再次叩门时,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绾青丝站在门内。她似乎刚从午憩中醒来,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神色带着一丝慵懒,眼底却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冰封。
她看着门外的李相夷,目光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和那身刺眼的红衣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师兄有事?”她问,语气疏离得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李相夷看着她这般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我……”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问起。问她为何恨他?问她与笛飞声的合作?问她那些隐藏的实力从何而来?
最终,他只是看着她清澈却冰冷的眼睛,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底最深的问题:“青丝……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就算要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绾青丝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迷茫,看着他强撑着重伤之躯站在这里的虚弱。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却像一枚冰针,精准地刺入李相夷的心脏。
“师兄,”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你当真不记得,三年前,东海之滨,那个为你捧上‘鲛人泪’的渔女了吗?”
李相夷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三年前?东海之滨?渔女?鲛人泪?
一些模糊而久远的画面碎片,猛地撞击着他的脑海——蔚蓝的海水,潮湿的海风,一个穿着粗布衣裙、面容已记不清晰的少女,捧着一枚据说能解百毒的“鲛人泪”,怯生生又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当时……当时他似乎是……
看着他脸上瞬间空白的表情和眼底的茫然,绾青丝眼中的冰寒更甚。
“看来师兄贵人事忙,是当真不记得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了然,“那女子名唤‘晚晴’,她救过你的命,你却因旁人的一句‘此女与魔教有染’,便任由四顾门的人,将她一家……逼得跳了海。”
李相夷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身上的红衣还要刺目!
他想起来了!
那时他追查一桩要案途经东海,确实遭遇伏击身受重伤,被一个渔家少女所救。那少女对他悉心照料,后来还献上一枚珍贵的“鲛人泪”助他疗伤。他心存感激,许诺必有重谢。可后来……后来云彼丘查到线索,说那渔村与一个早已覆灭的魔教分支有关联,那“鲛人泪”更是那魔教的信物……他当时伤势未愈,又急于追查真凶,便将此事全权交由云彼丘处理……
他从未想过,结果会是……逼得那救命恩人一家跳海!
“我……我不知道……”李相夷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冲击和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彼丘他……他只是说……”
“云彼丘查到了‘线索’,”绾青丝冷冷地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嘲讽,“而师兄你,信了。你甚至没有亲自去问一句,没有去查证那‘线索’是真是假。就因为你李相夷是四顾门门主,是正道楷模,不容半点污迹,所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吗?”
李相夷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辩解吗?说他当时伤势沉重?说他信任云彼丘?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救过他命的恩人一家被逼至死的惨剧面前,所有的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晚晴……”他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脏抽搐般疼痛。
“她不叫晚晴。”绾青丝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那只是她为了隐藏身份随口编的名字。”
她微微前倾身子,靠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李相夷,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她叫,绾晴。是我的,亲姐姐。”
轰——!
李相夷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绾晴……绾青丝……姐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报复,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不是因为他不解风情,不是因为什么江湖恩怨,而是因为他间接害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因为他轻信的“正道”,因为他那可笑的“门主威严”!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李相夷口中喷出,溅落在听雨轩门前的青石板上,斑驳刺目。他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是绾青丝那双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残酷快意的眼睛。
她没有伸手扶他。
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倒下,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师兄,”她最后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萦绕在他彻底陷入黑暗的耳际,“现在,你可以死得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