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是在自己主殿的榻上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胸口那被生生掏空般的剧痛和喉咙里尚未散尽的铁锈味,让他立刻记起了昏迷前的一切——听雨轩前,绾青丝那双冰冷的眼,那句如同最终审判的话语。
「她叫,绾晴。是我的,亲姐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魂魄上,留下永世无法磨灭的焦痕。
“门主!你醒了?”守在榻边的云彼丘立刻俯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后怕,“你突然呕血昏迷……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师妹她……”
李相夷没有回答。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眼神空洞,没有焦距。那身红衣松散地穿着,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如同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精致偶人。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云彼丘,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彼丘……三年前,东海渔村……那个献上‘鲛人泪’的姑娘……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云彼丘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不自然,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李相夷的注视:“门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当时查明确与魔教余孽有关,按照门规……”
“我要听实话!”李相夷猛地打断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一把攥住了云彼丘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一家,是不是被我们四顾门逼得跳了海?!”
云彼丘吃痛,对上李相夷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心头巨震,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当时……证据确凿,那‘鲛人泪’确实是……他们抵死不认,情绪激动之下……失足……”
“失足?”李相夷猛地甩开他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却又因脱力而重重跌了回去,只能发出绝望而嘶哑的低吼,“彼丘!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失足,还是被我们四顾门的人,活活逼死的?!”
云彼丘被他吼得踉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再也无法维持镇定,颓然道:“当时……负责此事的几位长老,行事确实……过于激进……我赶到时,已然……来不及了……”
“轰——”
尽管早已从绾青丝口中得知真相,但亲耳听到云彼丘的承认,李相夷依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然崩塌。
不是失足。
是被逼死的。
被他李相夷统领的四顾门,逼死了他的救命恩人,逼死了绾青丝的亲姐姐!
“呵……呵呵……”李相夷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笑着笑着,眼泪却混着嘴角再次溢出的鲜血,一同滑落,“好一个四顾门……好一个正道楷模……好一个……李相夷!”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床沿!
“咔嚓”一声,坚硬的木料应声而裂,他的指骨也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染血的手,身体因极致的痛苦与悔恨而剧烈颤抖。
云彼丘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如刀绞,扑上前想要按住他:“门主!冷静!此事是我失察,是我办事不力!你要怪就怪我!当时你重伤未愈,此事全权由我负责,是我的错!”
“怪你?”李相夷抬起猩红的眼,那眼神让云彼丘遍体生寒,“我才是门主!四顾门行事的准则,最终的决断,哪一样不是出自我的默许?!我轻信所谓证据,我纵容门下激进,我甚至……连亲自去问一句,去查证一下都不曾!我有什么资格怪你?!”
他推开云彼丘,挣扎着想要下床,却再次无力地跌坐回去,只能徒劳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原来她恨我……是应该的……”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她应该恨我……她杀了我都是应该的……”
“门主!你别这样!”云彼丘急道,“就算……就算真有此事,也罪不至死!我们可以补偿,可以……”
“补偿?”李相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指着自己,又指向殿外听雨轩的方向,声音破碎不堪,“拿什么补偿?我的命吗?哈哈哈……她不要!她只要我活着,活着受这份煎熬!彼丘,你还不明白吗?她送我碧凝丹,不是救我,是让我清醒地、一点一点地,品尝这锥心之痛!她与笛飞声合作,拒皇室聘礼,震慑角丽谯……她要把所有能搅动风云的力量都聚拢起来,她要的不是我李相夷一个人的命,她要的是整个四顾门,为我当年的过错,陪葬!”
云彼丘被他话语中那冰冷的绝望攫住,浑身发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殿内,只剩下李相夷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药味。
不知过了多久,李相夷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了下来,但那平复,更像是一种死寂。他靠在榻上,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你出去吧。”
“门主……”
“出去。”李相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云彼丘看着他了无生气的侧脸,知道此刻再多言语都是徒劳,只能深深一揖,默默退出了大殿,轻轻合上门。
殿内重归寂静。
李相夷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
他想起很多年前,绾青丝刚被师父带回四顾门时,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总是躲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角,软软地唤着“师兄”。他会耐心教她剑法,会在她练功疲惫时递上水囊,会在她生辰时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渐渐染上了他看不懂的阴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依赖地跟在他身后,而是变得清冷、疏离?
原来,从三年前,甚至更早,那颗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她看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为惨死的姐姐复仇。
而他,竟浑然未觉。
还自以为是地,以为能护她一世周全。
真是……天大的讽刺。
李相夷艰难地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染着血迹和药渍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听雨轩门前,她身上那股冰冷的、决绝的气息。
他错了。
错得离谱。
这江湖,这正道,这四顾门门主的身份,连同他李相夷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欠下了无法偿还的血债。
如今,债主来讨了。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痛楚、悔恨、绝望,都死死压在心底,压得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殿外的天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