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令初立,江湖震怖。
新生的秩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旧世界的肌体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响。反抗与不服如同野火下的草籽,看似被碾灭,却总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萌发。整合金鸳盟的残余势力,弹压四方蠢蠢欲动的豪强,清理门户内的首鼠两端者……桩桩件件,都需铁腕与心力。
绾青丝坐镇那玄铁主座,日复一日。殿内烛火长明,映着她素白而冰冷的脸庞,也映着脚下光洁如镜、却不知浸染过多少鲜血的地面。她处理事务的效率高得惊人,手段酷烈,赏罚分明,不出半月,“业火”之名已能止小儿夜啼。无人再敢因她女子的身份或年轻的容貌而有半分轻视,只有深入骨髓的畏惧。
可夜深人静,当最后一份卷宗合拢,最后一名属下退去,偌大的殿宇只剩下她一人时,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寂静便会包裹上来。
她偶尔会走到窗边,望着被业火令旗帜遮蔽的四顾门旧景。那里再无往日李相夷红衣练剑的身影,也无弟子们演武的呼喝,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属于她的秩序。复仇的快意如同指尖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留下的只有空茫。
黑影每日都会准时出现,汇报东海那边的消息。
“他仍在崖上,昨日风雨甚大,未曾躲避,咳了血。” “今日有渔民靠近,他似乎……给了对方一些碎银,让对方离开。” “他试图下崖,险些失足,被暗卫暗中以石子击偏了落脚点,才未坠落。”
绾青丝总是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只在听到“咳血”、“失足”时,捻动着沉香木珠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顿住一瞬。
“继续盯着。”她的回复千篇一律。
这一日,黑影带来的消息却有些不同。
“主人,他……离开断崖了。”
绾青丝蓦然抬眸。
“去了何处?”
“往南三十里,有一处遭了海匪的小渔村。他似乎……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渔村?绾青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他去那里做什么?赎罪?还是……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
她沉默片刻,挥退了黑影。
殿内重归寂静,她却有些心烦意乱。指尖的沉香木珠被无意识地摩挲得发热。李相夷的一举一动,依旧能牵动她的心绪,哪怕那心绪已被冰封万里。她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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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往南三十里,那片小小的渔村,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
几艘破旧的渔船被烧成了焦黑的骨架,歪斜在沙滩上,冒着缕缕残烟。简陋的屋舍多有损毁,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血腥味和渔民们低低的哭泣声。海匪来得快,去得也快,抢走了仅有的粮食和财物,还掳走了几个年轻的姑娘,留下满地狼藉和绝望。
李相夷就是在这个时候,踉跄着走进村子的。
他看起来比离开四顾门时更加糟糕。衣衫褴褛,沾满泥污和海水的盐渍,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连续多日在断崖上不眠不休、饱受风寒侵蚀,加上碧凝丹药力过后更深重的反噬,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
村民们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形如鬼魅的陌生人,纷纷后退,眼中满是戒备。
李相夷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惨状,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你……你是谁?”一个胆大的老渔民颤声问道,手里紧紧握着一柄鱼叉。
李相夷缓过气,艰难地直起身,声音沙哑得厉害:“过路的……或许,能帮上点忙。”
他不再多言,拖着残躯,走向那艘烧得最厉害的渔船残骸。船主的妻子正扑在焦炭旁,哭得死去活来。李相夷沉默地弯腰,试图帮她抬起一块沉重的、烧焦的船板。
可他高估了自己现在的力气,那块船板纹丝不动,反而牵扯到他胸口的暗伤,剧痛袭来,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那妇人被他吓了一跳,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他。
李相夷稳住身形,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虚弱的冷汗。他看了看自己颤抖无力的手,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与自嘲。
连这点忙……都帮不上了吗?
他不再尝试去做力所不及的事情,转而走向那些受伤的村民。他不懂医术,但行走江湖多年,基本的包扎止血还算熟悉。他撕下自己尚且干净的里衣布料,蹲下身,为一个被砍伤手臂的年轻人包扎。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手指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微微发抖,但那份专注,却让周围惊恐的村民渐渐安静下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包扎伤口,帮忙扶正倾倒的屋架,清理路上的碎木与杂物。他做得极其吃力,时常需要停下来喘息,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嘴角不断溢出血沫,他却只是随手擦去,继续手上的动作。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陌生人是谁,为何要来帮他们。但他那双沉寂如死水,却又在看向伤者时偶尔流露出一丝悲悯的眼睛,让人无法对他产生恶感。
夜幕降临时,残破的渔村暂时安定下来。幸存的村民围坐在几处尚未完全毁坏的屋檐下,分享着为数不多的食物。有人给李相夷递过来半块干硬的饼子。
李相夷摇了摇头,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只觉得身体里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与疲惫。他靠在一处断墙边,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海浪声依旧,却似乎与断崖下的有所不同。
这里,有活着的人,有需要帮助的人。
而他,这个背负着血债、苟延残喘的废人,似乎……还能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他余生的意义?
他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伤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绾青丝那双冰冷的眼睛。
“债……还没还完……”
他喃喃着,陷入了沉重的黑暗。
几个渔民发现他昏倒在地,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面面相觑。
“他烧得很厉害……” “怎么办?” “抬到老陈头那破屋里去吧,总不能见死不救……”
无人知晓,这个他们出于怜悯收留的、垂死的陌生人,曾是那个名动天下、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
他如同一个无声的泡沫,碎裂在东海边缘这个微不足道的渔村里,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只有遥远业火总坛中,那个站在窗前的白色身影,在听到黑影汇报他昏迷的消息时,握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夜色,覆盖了江湖,也覆盖了这隅小小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