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潮湿与咸腥,渗入骨髓。
李相夷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肺腑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带着血腥气的灼痛。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漏风的茅草屋顶,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空气中弥漫着鱼腥、药草和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一个须发皆白、满面风霜皱纹的老者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手里捣着石臼里的草药。见他醒来,老者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用沙哑的方言道:“醒了?命挺硬。”
李相夷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老者放下石臼,端过一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汁,递到他嘴边:“喝了。”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只有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李相夷没有犹豫,或者说他已无力犹豫,就着老者粗糙的手,艰难地将那碗苦涩至极的药汁一点点咽下。每吞咽一次,都牵扯着胸腹间针扎般的痛楚。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感受着药汁带来的、与碧凝丹截然不同的、更为原始粗暴的药力在体内冲撞。这一次,他没有运功引导,也没有力量去引导,只是任由那药力如同野火,在他残破的经脉间烧灼。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形销骨立,内力几近枯竭,毒性在碧凝丹效力过去后反扑得更加凶猛,加上风寒入体,若非这老者相救,他或许真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堵断墙下。
死……或许是一种解脱。
但绾青丝不许。
“债还没还完。”
那句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支撑他这具残躯不肯彻底散架的唯一执念。
他在老者的茅屋里躺了三天。老者姓陈,村里人都叫他陈伯,是这渔村里唯一懂些粗浅医术的人,性情孤僻,言语极少。每日除了送来难以下咽的药汁和一点稀粥,并不多话。
三天后,李相夷勉强能下床走动。他走出低矮的茅屋,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渔村依旧破败,但劫后的慌乱已渐渐平息,村民们开始修补屋舍,整理渔网,生活总要继续。
他看到那个手臂被他包扎过的年轻人,吊着胳膊,正费力地用一只手帮忙固定船板。他沉默地走过去,用自己尚且能使上的一点力气,帮他扶住。
年轻人愣了一下,认出是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朴实的感激:“谢……谢谢你啊,大哥。”
李相夷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从这一天起,他留在了这个渔村。
他不再去想江湖,不去想四顾门,不去想业火令,更不去想那个冰冷决绝的身影。他将自己完全放逐于此,像一个最普通的、一无所有的流浪汉。
他帮村民修补被海匪毁坏的屋舍,尽管他力气不济,往往帮不上大忙,甚至偶尔会因为突然的咳嗽或眩晕而踉跄跌倒,惹来旁人或同情或异样的目光。他帮妇人修补破损的渔网,手指因为虚弱和生疏而被粗糙的网线勒出血痕。他帮出海的渔民整理缆绳,在海风中一站就是半天,任由咸湿的水汽浸润他残破的肺叶。
他做得最多,也最用心的,是跟在陈伯身后,学习辨认那些生长在海边、山崖下的草药。
陈伯起初并不理会他,任由他跟着,自顾自地采药、捣药。李相夷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记下每一种草药的形状、气味,以及陈伯处理它们时粗糙却有效的手法。
他学得极快。过往博览群书的底蕴和超群的悟性,此刻都用在了这最基础的草药辨识上。不过半月,他已能独自辨认出数十种常见的疗伤、止血、祛湿的草药。
一次,村里一个孩童玩耍时被尖锐的贝壳划破了脚,深可见骨,血流不止。孩子的母亲哭喊着抱着孩子来找陈伯,恰逢陈伯去了邻村。
李相夷正坐在屋外整理晒干的草药。他看着那涌出的鲜血和孩童痛苦的小脸,沉默地起身,取来捣好的止血草药和干净的布条。他的动作依旧因为虚弱而有些迟缓,但手法却异常稳定、精准,清洗、敷药、包扎,一气呵成,那专注的神情,竟隐隐透出几分昔日“相夷太剑”掌控一切的影子。
血,很快止住了。
孩子的母亲千恩万谢。闻讯赶回的陈伯看了看那包扎得堪称完美的伤口,又看了看蹲在一旁、低头继续整理草药的李相夷,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讶异。
从那天起,陈伯开始偶尔指点他几句。哪种草药配伍能增强疗效,哪种情况需要加重剂量,哪些看似相似的草药实则药性相克……
李相夷依旧沉默,只是听得格外认真。
他开始尝试用自己学来的粗浅医术,帮助村里那些被海匪砍伤、或是日常劳作中受伤的村民。他开的方子很简单,用的都是最普通、最容易找到的草药,剂量也偏于保守。效果或许缓慢,却足够稳妥。
他不再穿着那身引人注目的衣物,换上了和陈伯一样的粗布短打,赤着脚,皮肤被海风和日头晒得黝黑粗糙,混在渔民中,几乎看不出分别。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望向远方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无法磨灭的、与这渔村格格不入的沉寂与荒凉。
他不再跪在断崖上忏悔,而是将那份沉重的负罪感,化作了指尖沾满的草药汁液,化作了为受伤渔民包扎时那片刻的专注,化作了这具残躯能为他人提供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用处。
赎罪吗?
或许。
但他更觉得,这是一种放逐,也是一种……新生。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业火令的阴影,江湖的风暴,似乎都已离他远去。
只有偶尔深夜,他从充斥着渔村琐碎梦境中惊醒,听着窗外永恒的海浪声,才会恍惚觉得,那抹冰冷的白色,或许正站在某个高处,俯瞰着这片她亲手搅动、却又似乎已然置身事外的江湖。
而他,只是这片浩渺江湖边缘,一个无人知晓的、正在慢慢腐朽的注脚。
他摸了摸怀中,那瓶碧凝丹早已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几株刚刚采下、还带着泥土气息的止血草。
他闭上眼,重新睡去。
鼾声混着海浪,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