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芋这一觉睡得极沉，却也极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司空夜浑身浴血挡在她身前的模样，一会儿是葬魂渊底翻涌的黑雾和那株妖异苍白的逆生之花，一会儿又是他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样子……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开来，只剩下他昏迷前那句带着血沫的“会护着你”，和她自己嘶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交织回荡。
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殿内依旧笼罩在冥萤石不变的幽绿光晕下，分不清昼夜。她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坐起，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那张宽大的玄玉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雪貂绒毯，连沾染血污的骑射服也换成了干净的寝衣。
“少主妃，您醒了。”幽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比往日少了几分刻板的空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药香浓郁的汤汁走近，“巫长老吩咐，您心神损耗过度，需按时服用这‘安神汤’。”
苏小芋接过温热的玉碗，指尖还有些发颤。她没有立刻喝，而是急切地看向幽影：“他……司空夜怎么样了？”
“少主已脱离险境，教主与巫长老正在全力为少主调理，清除余毒。”幽影垂首回答，语气平稳，“巫长老特意交代，让您安心静养，不必担忧。”
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下。苏小芋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无处不酸疼，尤其是抓住藤蔓荡过葬魂渊的手臂和撞在峭壁上的肩背，更是传来阵阵钝痛。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安神汤，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放下空碗，她靠在床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向殿顶。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从内乱爆发，到司空夜重伤垂死，再到她不顾一切采来逆生之花……短短一日之内，她的人生仿佛又被强行扭转了一个方向。
之前对司空夜的恐惧、怨怼，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当她看到他为了护住她而倒下，当她握着那朵可能救他性命的奇花狂奔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源于何处？是日久相处下那冰层消融后滋生的情愫？还是仅仅因为，他是这幽冥之地里，唯一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人？
她说不清。
幽昙阁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送来的饭食和药汤比以往更加精细，甚至开始出现一些明显是花了心思、试图迎合她口味的点心。那两名侍女幽影和幽色，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活气，伺候时也更加细致周到。有一次，苏小芋甚至看到幽色在擦拭那盆只剩叶片的幽昙时，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连巫辛都亲自来过两次，不再是之前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枯槁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激和一丝复杂的审视。他为苏小芋仔细诊脉，确认她只是脱力兼有些皮外伤，并留下了一些上好的伤药。
“逆生之花……多谢少主妃。”巫辛临走前，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声音沙哑却真诚，“少主此次能转危为安，全赖少主妃舍命相救。此恩，老朽与幽冥教上下，铭记于心。”
苏小芋被他这郑重其事的道谢弄得有些不自在，只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觉得该做的事。”
巫辛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下了。
苏小芋知道，她冒险采花救人的举动，无疑在这片冷漠的幽冥之地投下了一颗石子。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里，少了许多审视与敌意，多了几分探究、好奇，甚至……一丝认同？
她依旧被“保护”在这幽昙阁内，但这座牢笼，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开始下意识地留意殿外的动静，期盼着能听到关于他恢复的消息。她也会时常走到窗边（那扇墨色水晶窗依旧打不开），望着外面永恒的暗红色天空发呆，心里计算着他昏迷的时间。
这种牵肠挂肚的滋味，陌生又真切。
期间，那位玉夫人又来过一次。这一次，她脸上那娇媚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眼神里的嫉恨几乎要掩饰不住，但终究没敢再出言挑衅，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悻悻离去。
苏小芋没有理会她。她的全部心思，都系在那个尚在昏迷中的少年身上。
这日午后，苏小芋正倚在床头，迷迷糊糊地打着盹，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巫辛那难掩激动的声音：
“少主妃！少主妃！少主醒了！”
苏小芋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睡意全无！
他醒了？！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子，赤着脚就冲向殿门！
“吱呀——”
沉重的玄铁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逆着廊道中昏暗的光线，一道熟悉的身影，倚在门框上。
依旧是那身玄衣，衬得他脸色苍白如雪，墨发未束，随意披散着，更添几分脆弱。他显然刚刚苏醒，身体还十分虚弱，需要依靠着门框才能站稳，呼吸带着些许急促。
但那双桃花眼，已经睁开。
不再是昏迷时的涣散无神，也不再是平日里的偏执疯狂或冰冷狠戾。此刻，那眼底带着初醒的朦胧，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在看到她赤着脚、衣衫不整、满脸急切地冲过来的模样时，骤然亮起的、如同星辰坠落般的光芒。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司空夜看着她，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发不出声音。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同样没什么血色的手，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张开。
那是一个无声的召唤。
也是一个迟来的回应。
回应她不顾一切的奔赴，回应她采撷逆生之花的决绝，回应她那句嘶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苏小芋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伸出的手，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鼻腔猛地一酸。
所有的恐惧、委屈、挣扎，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微凉的掌心。
他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却无比坚定地收拢手指，将她的手紧紧包裹。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暖流仿佛顺着相握的手，涌遍两人全身。
司空夜看着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颤：
“……我回来了。”
苏小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阳光（如果那永恒暗红的天光算得上是阳光的话）透过门扉，将两人紧握的手和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幽冥之地的风暴已然平息，而那朵以性命与鲜血浇灌的情感之花，终于在废墟与尘埃中，悄然绽放。
这一次，是她走向他，也是他，为她敞开了紧闭的心门。
这条波折重重的团宠之路，兜兜转转，终究是在这片不被世人所容的幽冥之地，寻到了它独一无二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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