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穿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高二(三)班的窗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知微转着笔,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的座位。
郑蘩祁正低头做题,阳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是精心雕琢过的玉。
这是陈知微注意到郑蘩祁的第三个年头。
从高一开学那天,这个穿着简单白T恤、牛仔裤,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的女生走进教室,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开始,陈知微的目光就总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瞟。
郑蘩祁是转学生,话很少,总是独来独往。她成绩很好,尤其是物理和数学,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本表扬;她会弹吉他,偶尔在放学后,陈知微会看到她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抱着吉他轻轻哼唱,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泉水;她不爱笑,但偶尔被难题困住时,会微微蹙起眉头,那点生动的褶皱,总能让陈知微的心跳漏半拍。
陈知微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关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或许是某次月考,她数学考砸了,趴在桌子上偷偷掉眼泪,郑蘩祁默默递过来一张纸巾,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加油”;或许是体育课自由活动,她被篮球砸中了头,晕乎乎的,是郑蘩祁扶着她去了医务室,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却把她的胳膊扶得很紧;又或许,只是某个寻常的午后,看到郑蘩祁靠在窗边看书,侧脸的线条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那一刻,陈知微觉得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静止了。
她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和郑蘩祁的交集。会绕远路和她一起走出校门,哪怕一路上只是沉默;会借故问她数学题,哪怕那道题她已经会做了;会在食堂吃饭时,悄悄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假装不经意地看她吃饭的样子。
郑蘩祁似乎也并不排斥她的靠近。有时陈知微问问题,她会耐心讲解,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有时两人一起走在路上,陈知微叽叽喳喳地说些学校的趣事,她会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嘴角却会带着极淡的笑意;有一次下雨,陈知微没带伞,郑蘩祁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却只是说“我家近”。
那些细微的瞬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陈知微的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能感觉到郑蘩祁对她的不同,那种不同,超越了普通同学的界限,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
但谁也没有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十七岁的心事,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发芽,带着隐秘的欢喜和胆怯。陈知微怕自己会错了意,怕捅破之后连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都维持不住;她猜,郑蘩祁大概也是如此。
高二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整个校园都变得白茫茫的。课间操取消了,同学们都挤在教室里,兴奋地讨论着雪景。
陈知微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心里有些怅然。她偷偷看了郑蘩祁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雪,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悠远。
“郑蘩祁,”陈知微鼓起勇气开口,“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吃麻辣烫?”
郑蘩祁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那家麻辣烫店离学校不远,小小的店面,暖气开得很足,氤氲着热气和食物的香气。两人相对而坐,面前的碗里冒着热气,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你喜欢吃辣?”陈知微看着郑蘩祁碗里红彤彤的汤底,有些惊讶。她总觉得郑蘩祁这样清冷的人,应该偏爱清淡的口味。
“嗯,一点点。”郑蘩祁夹起一块鱼豆腐,吹了吹,放进嘴里,“江南那边很少吃辣,来这边后才慢慢习惯的。”
“你老家在江南啊?”陈知微好奇地问,“那里是不是像水墨画一样?”
“嗯,有很多水,很多桥。”郑蘩祁的眼神柔和了些,“春天的时候,路边会开满油菜花。”
“听起来好美好。”陈知微向往地说,“我还从没去过江南呢。”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看看。”郑蘩祁看着她,眼神认真。
陈知微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低下头,假装专心吃东西,耳朵却红了。
吃完麻辣烫,雪已经停了。路灯下,积雪反射出柔和的光。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陈知微,”郑蘩祁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下学期,我可能要转学了。”
陈知微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心口,疼得她说不出话来。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郑蘩祁:“转、转学?为什么?”
“我妈妈的工作调动,要回江南。”郑蘩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本来早就该走的,她一直拖着,想让我在这里读完高二。”
陈知微张了张嘴,想问“能不能不走”,想问“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可话到嘴边,却都咽了回去。她看到郑蘩祁眼底的落寞,知道这大概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哦。”她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感觉眼睛有些发热。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沉默,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
到了分岔路口,郑蘩祁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陈知微:“这个,送你。”
陈知微接过盒子,入手微凉。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用银色细链串着的叶子吊坠,叶子的形状很特别,像是某种她不认识的植物。
“这是……”
“江南的一种叶子,我找人做的。”郑蘩祁看着她,眼神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了,没有回头。
陈知微站在原地,握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直到郑蘩祁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眼泪才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很快就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那枚叶子吊坠,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是郑蘩祁最后留在她生命里的温度。
那个冬天,蝉鸣早已远去,春天还遥遥无期。而她藏在蝉鸣里的心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随着郑蘩祁的离开,被冻结在了那个飘雪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