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三十二章 百怨焚城

第三十二章 百怨焚城

万影山上空的异变，并非骤然而起。起初，只是那终年不化的灰黑色雾霭，流动的速度加快了几分，如同粘稠的墨汁开始缓慢搅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陡然加重了数倍，吸入口鼻，竟带着针扎般的刺痛，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冰晶。

山神庙内，篝火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颜色变得昏黄不定，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制。正以碧泉箫辅助一位心神受损的盟众调息的白芷，箫音猛地一滞，她捂住胸口，额间守护印记灼烫得如同烙铁，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冰冷寒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来了。”林清客猛地站起身，手中画笔灵光暴涨，瞬间在破庙四周布下数道加固符文，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是‘百怨焚城’！他在抽取方圆千里内所有被浊气侵染生灵的负面情绪，炼化毁灭性的怨气狂潮！”

他的话音未落，远方万影山的方向，传来了一声低沉到极致、却仿佛能撼动灵魂本源的嗡鸣。那声音不似人间任何声响，更像是亿万生灵在绝望深渊中同时发出的、被扭曲压抑后的无声嘶吼，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

紧接着，众人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翻滚的灰黑色雾霭，如同煮沸的沥青，剧烈地鼓胀、拉伸，凝聚成一张张巨大无比、扭曲到极致的人脸！那些面孔，有的因恐惧而五官移位，有的因憎恨而狰狞如鬼，有的因贪婪而嘴角涎落漆黑的黏液，有的因绝望而空洞流下血泪……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视野所能及的天空！它们并非死物，而是在无声地咆哮、挣扎、相互撕咬，散发出浓郁到化为实质的绝望、怨毒与死寂之意！

天空，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布满痛苦灵魂的裹尸布，正在缓缓压下！

“呃啊——！”

山神庙周围，刚刚汇聚不久的风雅盟成员中，意志稍弱者，在这恐怖的精神冲击下，直接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即便是心志坚定者，也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无边的恐惧与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从心底不受控制地涌出，几乎要将他们吞噬。孩童的哭声、成人的嘶吼与绝望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秩序与希望，瞬间面临崩溃的边缘。

月瑶紫衫一闪，已立于庙门之外。她抬头望着那如同末日降临的天空，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无数扭曲的怨念面孔。即便以她稳固的仙基，此刻也感到神魂阵阵刺痛，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爬行。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心口处，釉心盏碎片感应到外界滔天的恶意，自主迸发出璀璨的七彩霞光。光芒流转，化作一道半圆形的光罩，如同倒扣的琉璃碗，将整个山神庙及其周围区域笼罩在内。

“嗡——！”

怨气狂潮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撞击在七彩光罩之上！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琉璃即将碎裂的“咯吱”声密集响起。光罩剧烈波动，霞光与怨念接触的边缘，不断爆开细碎的黑白交织的电弧，那是净化与污染最直接的对抗。

月瑶身形微微一晃，脸色瞬间白了一分。维持这光罩，对抗的不是纯粹的能量，而是无数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对心神的消耗远超寻常斗法。

顾云深冲到月瑶身边，指尖逼出精血，凌空疾书，一个个蕴含“守”、“静”、“定”之意的血色符文，如同飞蛾扑火般融入光罩，试图加固。但那些符文往往刚触及光罩，便被怨气中蕴含的疯狂意念侵蚀，迅速黯淡、崩解，效果微乎其微。

白芷强忍着额间印记的灼痛与血脉中的冰冷感应，再次吹响碧泉箫。清越的箫音试图穿透光罩，去安抚、去净化，但那音波撞上浓郁的怨气，如同泥牛入海，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反而引动了更多怨念面孔的疯狂冲击。

林清客双手掐诀，画笔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不断修复和加强庙宇本身的防御阵法，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行！这怨气无穷无尽，而且直攻心神！光罩撑不了太久！必须打断源头！”

月瑶何尝不知。她的仙识尝试突破怨气封锁，探向万影山深处，却如同陷入无边泥沼，被无数充满恶意的意念缠绕、撕扯，根本无法锁定那真正的核心。一种无力感，伴随着神魂被怨气持续冲击带来的剧痛，悄然滋生。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毁灭？看着这些刚刚重燃心光的人，再次堕入永恒的黑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光罩之内。她看到那位老画师，即使浑身颤抖，仍死死抱着怀中那卷描绘故土的画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看到那名乐伶，丢了破损的乐器，却用嘶哑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哼唱着记忆中唯一的、代表着家乡的童谣；她看到顾云深一次次书写符文失败，嘴角溢血，眼神却愈发执拗；她看到白芷脸色苍白如雪，吹奏碧泉箫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万影山的方向，带着不甘与决绝；她更看到那些普通的盟众，在极致的恐惧中，依然有人下意识地护住身边更弱小者，有人徒劳地试图唤醒昏迷的同伴……

绝望的阴影下，那一点点微弱的、挣扎求生的光，虽然摇曳，却未曾彻底熄灭。

如同一点火星，落在了月瑶几乎被怨气冻结的心湖上。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

对抗？不！风雅之力，从来不是以暴制暴！其本质，在于包容，在于共鸣，在于转化！

浊气源于人心的负面情绪，而风雅，同样源于人心最真实、最丰富的情感！为何一定要驱散，而不能……将其包容、理解，并引向另一端？

“云深！白芷！林先生！所有人！”月瑶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清明与力量，穿透了怨气的嘶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放弃对抗！将你们心中最真实的情感——无论是爱是恨，是喜是悲，是希望还是不甘——全部释放出来！相信我！”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中，月瑶做出了一个让他们心脏骤停的举动——她主动将七彩光罩打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漆黑怨气，如同找到出口的毒龙，瞬间钻入，直扑月瑶！

“噗！”月瑶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金色的血液，紫衫之上迅速弥漫开不祥的黑气，身形摇摇欲坠。她在以自身仙躯，主动承载这世间至暗的怨念！

“将你们的心念，通过我，传递给釉心盏！”月瑶的声音在痛苦中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引，“不要害怕你们的负面情绪，承认它们，理解它们，然后……用你们心中更强大的光，去照亮它们！”

顾云深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不再试图书写守护符文，而是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这一路走来所有的画面——失去光明的绝望，重见星月的狂喜，承载众生情绪的沉重，目睹阿青牺牲的悲痛，以及……看到月瑶一次次挡在前方的身影时，那无法言说的悸动与守护之心。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赤红，以指为笔，以心头精血与全部情感为墨，就在这虚空之中，疯狂地泼洒、勾勒！

不再是单一的画作，而是一幅流动的、充满了生命律动的《万里江山图》虚影！图中，有北境的冰雪苍茫，有江南的烟雨朦胧，有市井的喧嚣，有田野的宁静，更有无数鲜活的面孔——哭泣的，欢笑的，挣扎的，坚定的……那是真实的人间，是包含了所有光与暗、善与恶的完整世界！

白芷福至心灵，碧泉箫音陡然一变。她不再去净化，而是将自身所有的情绪——身为“阁主之女”的彷徨与痛苦，对师父的思念与愧疚，对未来的恐惧与渴望，以及对月瑶、对顾云深、对所有同行者的信任与羁绊——毫无保留地融入箫声之中。箫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激越昂扬，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破碎与重生的故事，充满了人性的复杂与力量。

林清客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泪光，画笔狂舞，将他毕生游历所见的最能触动心弦的景象——初生婴儿的啼哭，夕阳下相依的背影，灾难中伸出的援手，黑暗中点燃的篝火……以最真挚的情感投射出来，与顾云深的《万里江山图》完美交融！

而那些幸存的风雅盟成员，在被月瑶的举动和这磅礴的情感洪流震撼后，也仿佛被点燃了。他们不再压抑内心的恐惧与悲伤，任由泪水横流，同时更拼命地回忆、呐喊出生命中那些最温暖、最珍贵的瞬间——母亲哼唱的摇篮曲，爱人手心的温度，朋友无私的帮助，陌生人善意的微笑……无数微弱的、色彩各异的光点，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从他们身上升起，汇入那幅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壮丽的《万里江山图》之中！

月瑶身处怨气侵蚀的中心，承受着神魂被撕裂般的痛苦，却也将这汇聚了人间至情至性的庞大“心念洪流”，通过釉心盏，疯狂地引导、放大！七彩霞光不再仅仅是净化之光，而是化作了包容万情的虹桥，一端连接着无尽的怨念黑暗，另一端，则连接着这由无数真实情感绘就的、生机勃勃的人间画卷！

怨气狂潮与情感洪流，这两种同源而异质的力量，终于正面碰撞！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万物生长的“滋啦”声。那至暗的怨念，在接触到这幅充满了生命律动与真实情感的画卷时，如同遇到了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怨念中的恐惧，被人间勇气抚平；憎恨，被人间宽恕融化；绝望，被人间希望点亮……那无数扭曲的怨念面孔，狰狞的神色渐渐僵住，继而流露出茫然、追忆，最终，化为一种解脱般的宁静，如同初雪消融，化作点点纯净的光尘，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天地之间。

笼罩天地的黑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迅速褪散。天空，重新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虽然依旧被万影山的迷雾影响而显得晦暗，但那令人窒息的毁灭威压，已然消失。

百怨焚城，竟被这以情化怨的奇景，生生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