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星火·燎原势
青瓷的苏醒,如同久旱后的一场甘霖,悄然浸润了景德镇上空弥漫的阴霾。她躺在榻上,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顾云深布满血丝却瞬间被点亮的目光,以及白芷如释重负的温柔笑靥。窗外,天色正由墨蓝转向鱼肚白,熹微的晨光穿过窗棂,在她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体内灵力的流动。那场源自内心的“窑火劫”几乎焚尽了她的浮躁与虚妄,灵韵总量确实有所损耗,经脉间还残留着些许隐痛,尤其是心口与本命瓷杯“小青”相连的那道无形裂痕,时刻提醒着她那场惨痛的教训。然而,这受损后的灵流,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练与沉静,不再像以往那般活泼外放,而是如同深埋地底的泉脉,更紧密地与脚下的土地、与周遭的空气、与这凡尘俗世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她甚至能更清晰地“听”到院外老梨树缓慢的呼吸,感受到泥土中蛰伏的生机。
“感觉如何?”顾云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递过一杯温水。
青瓷小口啜饮着,温水划过喉咙,带来真实的暖意。她抬眼望向顾云深,琉璃般的眸子洗去了迷惘,沉淀下一种近乎通透的平静。“云深哥哥,白芷姐姐,”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字字清晰,“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可怕的梦。梦里,我迷了路,忘了自己是谁,该往哪里去。”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纤细却已初显坚韧轮廓的手指上,“但现在,梦醒了。路,也看清了。”
她的康复并非一蹴而就。本源杯上的裂痕,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水磨工夫去温养弥合。顾云深以自身精纯的血墨灵气,混合着白芷调和了草木精华的灵露,日夜为她疏导经脉,稳固灵识。而青瓷自己,则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心态,内视自身,感受那裂痕的存在。她不再视其为耻辱或缺陷,而是将其当作一道铭刻于灵与器之上的烙印,一份警醒,提醒她何为根本,何为虚妄。
在此期间,沧波仙子再次来访。这位来自瀛洲的女子,气质依旧高华,但看向青瓷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诚的钦佩与了然。她带来了几卷非核心的、关于基础灵纹构架与水性灵力引导的帛书,作为赠礼。
“青瓷小友,”沧波的声音如海浪般平和,“经历此劫,你的道心愈发澄澈,令我敬佩。我瀛洲之邀,依旧有效,但尊重你的选择。大道三千,各有其途。或许你扎根于此间烟火,方能走出独一无二的路。这些图谱,或许能为你提供些许不同的视角,触类旁通。”
青瓷郑重接过,真诚道谢:“多谢沧波仙子。瀛洲之术,确有独到之处,青瓷会潜心参详。只是我的道,确如仙子所言,根在此地。远方虽好,非我归途。”她没有完全关闭交流之门,却明确划定了界限。沧波仙子颔首微笑,不再多言,数日后,便带着门人乘舟远去,消失在浩渺烟波之中。
对于皇权,顾云深与林清客借助风雅书院在士林中的清望与影响力,巧妙地斡旋。最终递到御前的说法,经过了一番文雅的修饰,强调“青瓷乃天地灵秀所钟,其性合自然,其道在众生,若强纳入宫闱,如龙困浅滩,凤锁金笼,非但不能增益天家气象,恐折其灵韵,有伤国本”。加之青瓷“重伤初愈,灵基受损,需长期静养以契合水土”也是实情,那位深居九重的皇帝权衡再三,终究将那份急于纳奇才入彀的心思暂且按捺了下去。然而,一道无形的、来自最高权柄的注视,如同薄纱后的烛火,始终朦胧地悬于景德镇的上空,提醒着他们潜在的危机。
当青瓷终于能够再次稳稳地站在窑前时,季节已悄然轮转。秋风送爽,吹拂着院中渐黄的叶片。她没有立刻动手制作任何器物,而是每日花大量时间,静静地抚摸那些熟悉的泥土,观察窑火在不同时节的跳跃,或是漫步在镇上的街巷,看着寻常人家炊烟升起,听着市井的喧哗与低语。
她重新拿起了刻刀与画笔,却不再追求繁复的灵纹或惊人的效果。她开始系统地整理和提升那些最基础、却最蕴含“心意”的日用瓷器。为体寒的老人制作杯壁更厚、握感更稳、蕴含着一丝恒定暖意的茶盏;为启蒙的稚童烧制绘有简单生肖故事、能安定心神的笔洗;为新婚夫妇制作成双成对、纹饰呼应、寄托白首之约的碗碟……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如何将那份祝福的心念,更圆融、更持久地固化在器物的形制与胎骨之中,使其灵韵虽不耀眼,却能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
更令人意外的是,在顾云深和白芷的帮助下,青瓷开始在风雅书院开设一门特殊的课程——并非高深的修炼法门,而是名为“器之心”的制瓷启蒙。来听课的,不仅有书院中对工艺感兴趣的年轻学子,更有镇上一些愿意打破陈规的年轻匠人。
课程上,她演示最基本的拉坯、利坯,却着重讲解如何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心境的平和,如何感受泥料的“情绪”。她展示简单的纹饰绘制,却强调每一笔都应蕴含着制作者当下的情感与对使用者的祝福。“器物有灵,非在神通,而在用心。”她捧着那只带有裂痕的“小青”杯,声音平和而有力,“我们手中的泥土,源自大地;使用的窑火,源于自然;最终成型的器物,服务于人的生活。我们的‘道’,便是连接这三者,将天地的养分、人心的温暖,通过我们的双手,凝结于器物之中,再让它回归生活,去温暖、去守护更多的人。”
她的理念,她那些看似平凡却充满温度的瓷器,连同她在书院的教学,如同星星之火,借着往来商旅的传播、书院弟子的游历、以及那些受到启发的年轻匠人的实践,开始悄然向景德镇之外,向更广阔的世界散播开去。渐渐地,有人开始不再仅仅看重瓷器的釉色是否名贵、造型是否奇巧,转而欣赏器物本身带来的那份熨帖心灵的舒适感,关注其背后制作者的匠心与心意。一种新的、更注重内在情感价值与人文关怀的审美风尚,正在潜移默化中孕育、萌芽。
这一日,黄昏时分,青瓷独自站在修复如初的窑前。天际晚霞似火,映照着沉寂的窑口。她手中捧着那尊“小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上那道依旧清晰的裂痕。夕阳的余晖为那道痕迹镀上了一层金边,它不再刺眼,反而像是岁月在古瓷上留下的开片,或是古树深刻的年轮,记录着风雨,也见证着新生,成为这件独特器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平添了几分沧桑而坚韧的美感。
顾云深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那沐浴在暖光中的窑炉,轻声问:“感觉如何?”
青瓷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窑厂,望向远处镇上升起的缕缕炊烟,望向更远处暮色四合的地平线。她的侧脸在夕阳中显得沉静而坚定。
片刻后,她转过身,面对顾云深,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踏实的笑容,那笑容里,再无半分迷茫与犹疑。
“云深哥哥,”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能穿透暮色,“我觉得,我的路还很长,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崎岖。但我知道该往哪里走了,每一步,都会踩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杯,又抬眼望向前方,眼神清亮如星:“一点星火,或许微弱,光芒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温暖身旁寥寥几人。但只要这光是真实的,是温暖的,那么,对于被照亮、被温暖的人而言,便是全部的意义。”她微微停顿,语气愈发坚定,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却已然经过淬炼的信念,“而且,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一种感觉,只要坚持走下去,这样的星火……终有一日,可以汇聚,可以传递,可以——燎原。”
顾云深凝视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片浩瀚的欣慰与宁静。眼前的少女,已然褪去了最后一丝需要他牵着手才能前行的稚嫩,她的翅膀或许还带着伤痕,却已经无比清晰地找到了自己要翱翔的方向,甚至开始散发出吸引同路者的微光。他仿佛看到,风雅之道这棵古树,在她这一支新生的枝桠上,正绽放出与以往任何时代都不同的、更加质朴却也更加坚韧的花朵,它的未来,必将因她的存在而延伸到更广阔、更贴近人间的天地。
然而,他与她都心知肚明。远去的瀛洲舟影,京城方向无形的注视,乃至戾影阁残余可能潜藏的暗处,以及那引发翠微山异动、似乎预示着什么的天外陨铁……暂时的平静之下,是依旧汹涌的暗流。星火虽已燃起,但通往燎原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更加未知的风雨与考验。但此刻,站在窑火余温尚存的土地上,他们心中充满的,是前行者的笃定与守望者的决心。